8祁蘅握著筷子的指節(jié)微微發(fā)白。
他不想承認,卻不得不承認——李識衍給桑余的,確實都是她喜歡的。
他不僅會給桑余喜歡的一切,更會將她喜歡的放在心上,變成自己的習慣。
祁蘅沒辦法和李識衍比較,因為他只能拿自己的過去和李識衍的現(xiàn)在比較,可是曾經(jīng)的他什么也沒有。
李識衍卻已沒了耐心。
他留祁蘅用膳,可不是想要與他討論自己的心上人。
不過是盡臣子本分。
見祁蘅還在想桑余,李識衍的臉色變了變,索性直言:“陛下,秋后便是選秀之期。自馮崇一脈覆滅,后宮更是被拔樹搜根,如今算是空置已久。”
頓了頓,他繼續(xù)說:“待此次水災(zāi)過后,微臣會為陛下?lián)駧孜坏虏偶鎮(zhèn)涞呐?,以綿延皇室血脈,助陛下充盈后宮。陛下可以放心,微臣絕不是馮崇,一切只為陛下分憂?!?/p>
一旁的季遠安一怔,放下手里的杯子看向兩人。
他知道,納妃這件事,對祁蘅而言,是秘而不宣的忌諱。
只見祁蘅慢慢放下筷子,嘴角扯出個似笑非笑的弧度,晨光透過窗欞,照得他面色愈發(fā)蒼白,連唇上那點血色都褪盡了。
他指尖輕叩桌面,聲音發(fā)冷,帶著笑意:“這三年來上奏要朕納妃的臣子可不止你一個,但你知道,他們都是什么下場嗎?”
李識衍輕笑:“微臣有所耳聞。不過——”他直視著祁蘅,絲毫不懼道:“不過微臣與他們不同,我是為陛下好,為整個大元好?!?/p>
“為朕好?”祁蘅忽然笑了,往前傾了身子,克制著眼中的寒意:“朕當初拼命坐上這個皇位,就是為了有朝一日,再沒人能逼朕做不想做的事,讓人不敢再打著為朕好的名義,逼著朕做不喜歡的事?!?/p>
“可這陛下,這世上,從來就沒有真正的隨心所欲?!崩钭R衍寸步不讓,“每個人都身不由己,陛下也不例外?!?/p>
祁蘅眸色驟暗,死死盯著李識衍:“那你呢?”
李識衍凝眉,這句話,他沒聽明白。
祁蘅聲音發(fā)啞,生出難忍的不甘來:“可你就能隨心所欲,可你擁有朕這個帝王都得不到的自由、隨性,還有……朕想要的人?!?/p>
最后一字落下,席間空氣仿佛凝固。
季遠安握著酒杯的手微微發(fā)抖,生怕下一刻,祁蘅又會失控。
千鈞一發(fā)之際,樓下忽然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。
祁蘅眼中的寒意頃刻間化去,他鬼使神差的向外望去——
院子里,桑余和柳鳳鳳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,手里捧著從幾張信紙。
信是江南沈府送來的,兩個人湊在一起,一邊念信,一邊笑鬧,陽光透過樹影斑駁地灑在她們身上,一切都是明媚美好,桑余很開心。
祁蘅怔忡地望著。
他這是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,桑余有家了。
有會給她寫信的“母親”,有關(guān)心她的“姐妹”,有等她歸去的家。
而真正孤家寡人的,從來只有他一個。
他竟還癡心妄想,企圖把這個在陽光下笑得明媚的阿余,再重新拖回那座吃人的皇宮。
要她再次被困在朱墻之內(nèi),陪著他這個將死之人,日復一日地熬著看不到盡頭的歲月。
多自私啊。
桑余要給母親回信。
她提筆蘸墨,在信紙上細細寫道:“母親容稟,京城水患方退,又起疫病。識衍病了一場,幸已好轉(zhuǎn)。女兒定在年前新旦前歸家......”
筆尖頓了頓,她又添上:“女兒很想念母親,想念姐姐……”
寫著寫著,桑余眼眶忽然紅了。
柳鳳鳳瞧見了,連忙遞來帕子,輕聲安撫:“阿星,你別哭呀,咱們很快就能回家了?!?/p>
桑余點頭,說:“嗯,很快就回去了?!?/p>
帕子拭過眼角,被隨手擱在石桌上。
身后不遠,忽然傳來腳步聲。
桑余回頭,正對上祁蘅沉靜的目光。
他從樓上下來,一大半身子匿在陰影里,隨著逐步向下,身形才漸漸清晰,眼神卻一動不動的凝在桑余身上。
桑余回過神來,迅速收回目光,擦干凈眼淚,又拾起了信紙,起身道:“鳳鳳,我們回屋去寫吧?”
柳鳳鳳知道她不想見到那個人,便點了點頭,隨她一起回了屋子。
李識衍一下樓就瞧見桑余哭了,此刻見她眼尾泛紅,心頭不由一緊,有些心疼。
他向祁蘅請罪道:“陛下,車馬已在門外備好,隨時可護送陛下回宮。微臣還有些要緊事,就先行告退?!?/p>
說完便匆匆追著桑余而去了。
李識衍追著桑余穿過回廊,方才在祁蘅面前那個進退有度的臣子模樣早已蕩然無存。
他手足無措地跟在桑余身后,聲音都發(fā)了緊:“阿余,你別哭,怎么了?”
一切的一切,祁蘅都收入眼底。
他和桑余也有過這樣彼此在意的時候,可那時沒有心意相通,她哭了就只是哭了,他會安慰她,可卻從不會替她擦眼淚。
祁蘅獨自站在原地,目光又落在那方被遺棄的繡帕上。
帕角有一朵小小的花。
他緩緩走上前去,抬手,拾起了那方帕子,指尖微微發(fā)顫。
帕子上面還沾著桑余的淚痕,濕漉漉的,沁開也像一朵朵小花,帶著她眼角一抹濕潤的脂粉紅。
祁蘅忽然低低地笑了,笑聲里帶著幾分自嘲,他心底有些不明白的事,就問身后的季遠安。
“怎么都是眼淚,卻好似和三年前的瞧著不一樣呢?”
季遠安沒回答。
但祁蘅又已經(jīng)知道答案。
三年前的眼淚是為他而流,浸滿了絕望與恨意。
而如今,她的淚水卻是因為親人而落,是歡喜的、開心的。
季遠安站在一旁,欲言又止,最終只是沉默。
祁蘅將帕子藏進了袖子,就像是攥住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。
不敢光明正大地擁有什么,只能偷偷地、卑微地藏起這一點點與她有關(guān)的痕跡。
祁蘅把帕子收好,往外走,忽然探究的問季遠安:“你說,李識衍為何催著朕納妃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