祁蘅醒來時,窗外已是銀裝素裹。
他撐著床沿慢慢坐起,驚覺今日身子格外輕快,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多。
“春連?!?p>他喚道,聲音清朗得不像久病之人。
春連聞聲而來,見陛下竟自己坐起了身,一時怔在原地。
待看清祁蘅臉上久違的血色,一雙眼睛頓時蓄滿了淚。
“陛下今日氣色真好……”
春連聲音發(fā)顫,急忙手上利落地取來嶄新的龍袍。
祁蘅站在銅鏡前,任由春連為他整理衣冠。
鏡中人眉目如畫,恍惚間竟似回到了少年時。
“下雪了?!?p>他從頭至尾,只輕聲說了一句話。
祁蘅先是召見了大臣。
乾清宮里,大臣們見陛下精神矍鑠,紛紛面露喜色。
祁蘅將朝中要務一一交代,語速不緊不慢,條理分明得仿佛病痛從未纏身。
“陛下吉人天相,如今定是要痊愈了!”
老臣們激動得胡須直顫。
祁蘅只是笑笑,目光越過殿門,望向遠處飄雪的宮檐。
傍晚時分,臣子們才散去,出了大殿,祁蘅又獨自來到尚書房。
推門時,祁翎正伏在案前,對著先帝批過的奏折一字一字地學。
少年聽見聲響抬頭,眼底的驚喜藏也藏不住。
“皇兄今日氣色真好?!?p>祁翎放下筆,像個尋常人家的弟弟般雀躍。
祁蘅走近,伸手拂去弟弟肩頭并不存在的灰塵:“不用太用功。想吃什么?朕讓御膳房給你做?!?p>祁翎搖搖頭,稚氣未脫的臉上浮現(xiàn)出與年齡不符的堅毅和認真:“臣弟要早些學會這些,才不會讓皇兄和帝師失望!”
案頭的燭火忽明忽暗,映著少年認真的眉眼。
祁蘅喉頭一哽,半晌才道:“好,很好?!?p>“護國煙花備好了嗎?”他輕聲問。
春連躬身道:“都備妥了。大臣們都在等陛下……”
“讓他們都回家吧?!逼钷客虼巴?,暮色中的飛雪愈發(fā)綿密,“今日新旦,該與家人團聚才是?!?p>春連愣了愣,不知道為什么,看到陛下這個樣子,有些想哭。
他知道了,他知道了!
這哪里是什么好轉,分明是……回光返照。
可看著陛下挺直的背影,春連只能將嗚咽咽回肚子里,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出聲,生怕驚碎了這一刻祁蘅難得的精氣神。
他恭聲應道:“奴才這就去安排。”
祁蘅最后看了眼仍在埋頭苦讀的祁翎,嘴角揚起一抹溫柔的笑意。
遠處,新旦的鐘聲悠揚響起,宮人嬪妃的歡笑聲隱約可聞。
他整了整衣冠,朝著宮門方向緩步而去,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。
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穩(wěn),仿佛要去赴一場期待已久的約。
細雪落在他肩頭,又悄無聲息地消融。
沿途的宮人紛紛跪拜,他卻恍若未聞,只是望著遠處城樓的方向,一步一步走向前。
——
新旦的儀仗早已在宮門外列隊等候。
祁蘅登上御輦,緩緩朝著城門方向行進。
長安街道兩旁擠滿了百姓,他們踮著腳尖,爭先恐后地想要見一面圣上,眼中滿是敬仰與期待。
“皇上萬歲,萬歲,萬萬歲!”
歡呼恭賀聲此起彼伏。
到了城樓下,春連急忙上前攙扶祁蘅。
祁蘅卻抬手拒絕了。
“朕自己去?!?p>說來也怪,此刻的他竟感覺不到半點疲憊,仿佛將余生所有的力氣都積蓄在了這一天。
城樓下的石階覆著薄雪。
祁蘅獨自拾級而上。
他的腳步很穩(wěn),仿佛這五年的病痛都只是場夢。
上樓的石階上,雪被掃得很干凈。
登上城樓,祁蘅卻先看見了早已等候多時的季遠安。
他立在城樓風口處,肩頭積了層雪。
見祁蘅來了,季遠安張了張嘴,卻什么也沒說。
他大抵,也猜到了今日會發(fā)生什么。
所以來守著他。
祁蘅沒看見桑余,他意料之中地笑了。
“火折子?!逼钷繘_季遠安伸手。
季遠安從懷中取出火折子,遞到一半又攥住祁蘅的手腕。
千言萬語都哽在喉頭,最終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:“陛下,我會帶你回去的。”
不管你能不能回去,他都會帶他回去,回他唯一的家。
祁蘅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,像年少時每次安撫那個調(diào)皮搗蛋又性子唐突的季遠安那樣。
不過現(xiàn)在,季遠安不調(diào)皮了,他是身邊最靠得住的人。
城下的百姓越聚越多。
祁蘅站在垛口處,寒風卷著雪粒撲面而來。
他點燃引線,微弱的光一明一滅的,延伸出去,照亮了他清明的眼。
一瞬間,煙花在夜空中轟然綻放,金色的光芒猛地照亮了祁蘅的面容。
百姓的歡呼聲如潮水般涌來,他仰頭望著那轉瞬即逝的光華,瞳孔中流光溢彩。
“阿余,”他輕聲呢喃,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,“這一次你騙了我,你沒有來,小像也沒有送來?!?p>雪花落在他微顫的睫毛上,又化了,融進了眼淚里,往下滑落。
城樓下的歡騰聲仿佛隔了很遠,遠得像上輩子的事。
“我才不會騙你。”
身后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,輕得像是幻覺。
祁蘅猛地轉身。
桑余就站在三步之外,發(fā)梢還沾著未化的雪粒。
她懷里小心翼翼地拿著什么,在煙花的映照下,整個人都籠著一層柔和的光暈。
“你……”祁蘅的聲音哽在喉頭。
他想上前,卻怕自己又在做夢。
桑余上前,攤開手掌,露出一張剪好的小像。
那小像,赫然是少年時的祁蘅,眉目如畫,栩栩如生。
“我說過會來。”她向前一步,將小像遞到他面前,“我也說過,我不會騙你?!?p>“桑余……”
祁蘅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。
“我知道你一個人在等我,祁蘅。”
桑余打斷他,把小像平鋪地放在他手里,“所以我來了?!?p>城下的百姓仍在歡呼。
喧鬧的人世還是那個人世,和四年前沒有任何不同,只是恨意消散,只剩下兩個故人。
他們就這樣靜靜站著,看煙花,任由雪花落滿肩頭。
祁蘅忽然笑了,那笑容純粹,與那張小像別無二致:“今年的雪,真好看?!?p>桑余一起笑了,輕聲道:“是啊,最好看的一次?!?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