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在張嬤嬤只是過來掃了一眼,沒有再尋麻煩。
人走了后,阿箬又靠了過去,重新拿出那根銀簪。
她忽然就哭了,抹著眼淚,哽咽道:“我娘都沒有給我買過簪子,她說女兒家就像野草,戴這些東西都是沒用……”
桑余聞言,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動作。
她看過去,阿箬的眼里是濕潤潤的感激。
“阿箬?!?/p>
“娘娘?”
“我送你這根簪子,也不是為了讓你戴著好看,女子不戴簪子,也可以做極好的女子?!?/p>
阿箬眼里生出迷茫:“那娘娘的意思是……”
桑余看著阿箬小心翼翼捧著銀簪的模樣,伸手將她的手指一根根合攏。
冰涼的簪尖抵在阿箬掌心,像一柄小小的匕首。
\"這浣衣坊里,沒有人是善茬。\"
桑余壓低聲音,眼睛掃過不遠處幾個虎視眈眈的粗使嬤嬤,\"我從前也是做奴才的,那些老貨專挑沒背景的小宮女欺負。三年前就有個丫頭,生生被她們逼得投了井。\"
阿箬的手猛地一抖。
她聽說過,那個丫頭叫翠柳,那日清晨發(fā)現(xiàn)尸首時,阿箬才剛到浣衣坊做事。
那幾個嬤嬤當時還罵晦氣,說死都死不利索。
\"你以為她們?yōu)槭裁锤疫@么放肆?\"桑余的指尖點了點阿箬手中的銀簪,\"因為知道你們只會忍??扇粽娴搅艘臅r候——\"
她突然握住阿箬的手腕向前一送,簪尖在空氣中劃出寒光,\"往喉嚨扎,別猶豫。\"
阿箬渾身劇震。
她十三歲入宮,挨過巴掌跪過瓷片,從來都是打落牙齒和血吞。
此刻卻像被人突然劈開了天靈蓋,灌進一捧雪水。
原來……原來還能這樣?
\"奴、奴婢……\"她結結巴巴說不出話,手里的簪子突然變得滾燙。
那些打罵,那些克扣,那些折辱——如果當時那個宮女翠柳手里也有這根簪子……
桑余看著小宮女眼中漸漸燃起的亮光,輕聲道:\"記住,你首先是個人,是人就要想辦法活下來,活著,才有機會。\"
這是桑余這么多年在宮里摸索出來的規(guī)矩,她見過的太多,身邊死的人也太多。
或許好姐妹前一刻還在和你一起摘桂花,后一秒就會因為某個嬪妃不喜歡你而被要了命。
桑余能活下來,只有一個原因。
狠。
能在波云詭譎中護著年幼的祁蘅長大,也只有一個原因。
狠。
狠的前提就是必須學會自保。
阿箬突然跪下來重重磕了個頭,起身時額頭上沾著灰,眼睛卻亮得驚人。
她把銀簪仔細藏進貼身的小衣暗袋,藏進去的仿佛不是一根簪子,而是一把能劈開這吃人宮墻的利斧。
\"娘娘...\"她的聲音有些發(fā)抖,\"奴婢在宮里三年,從來都是挨打要跪著謝恩,挨罵要笑著領罰。今日才知道……\"她突然哽住,眼眶發(fā)紅。
桑余伸手替她抹去眼淚:\"別哭,眼淚在這地方最不值錢。\"
她將阿箬的手合攏,讓簪子牢牢握在掌心,\"記住,先護住自己,活下來才會有更多的機會?!?/p>
“奴婢記住了!”
——
翌日天剛蒙蒙亮,桑余就被粗魯?shù)刈У胶笤骸?/p>
深冬的晨風都帶著刺骨寒意,桑余單薄的衣衫被吹得獵獵作響。
二十多個恭桶被隨意扔在地上,污穢的氣味撲面而來。
\"桑婕妤可要仔細著刷。\"
張嬤嬤揣著手站在廊下,臉上堆著假笑,\"這些可都是各宮主子用過的,若是洗不干凈……\"她故意拖長了音調(diào)。
桑余沒有應聲,默默蹲下身。
冰涼的井水浸透了她的衣袖,凍得手指發(fā)僵。
她知道,這是祁蘅折磨她的手段。
或許是為了讓自己臣服,或許是為了讓陸晚寧開心,總之……不重要。
她如果哭,如果鬧,也什么都改變不了,只會讓他們高高在上的欣賞她的狼狽和笑話。
桑余剛拿起鬃刷,就聽見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。
\"娘娘!\"
桑余回頭,看見云雀氣喘吁吁地跑來,懷里還抱著個包袱。
她的發(fā)髻散亂,臉上帶著淤青,一看就是挨過打的。
\"你怎么……\"桑余的話哽在喉嚨里。
云雀撲通跪下:\"奴婢求了內(nèi)務府孫公公整整一夜,終于準我來浣衣坊伺候。\"
她搶過桑余手里的刷子,壓低聲音道:\"清梧院如今被封了,但奴婢實在不放心您一個人,不管如何,奴婢都要和……\"
桑余突然抱住她,眼淚落了下來。
這個傻丫頭,明明可以留在容妃宮里當差,卻偏要來這吃人的地方。
\"值得嗎?\"桑余啞著嗓子問。
云雀在她耳邊輕聲說:\"娘娘待我的好,我一直都記得。\"
——
祁蘅獨自站在乾元殿的窗前,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,投在冰冷的金磚地上。
\"陛下,三更天了。\"趙德全小心翼翼地提醒。
祁蘅沒有回頭,只是摩挲著手中的白玉扳指:“人送過去了嗎?”
趙德全立刻會意:\"都辦妥當了,不過……浣衣坊那邊奴才沒有摻和,那幾個婆子們對桑婕妤可是下了狠的折騰,把云雀送過去,作用應該也不是很大……\"
\"蠢貨!\"祁蘅突然轉身,神色泛冷的低斥一聲。
\"陛下……\"趙德全壯著膽子道,\"要不要老奴明日找個由頭,將桑婕妤安頓在其他地方?這浣衣坊,實在是傷人身子……\"
\"不必!\"祁蘅聲音陡然拔高,又在意識到失態(tài)后壓低,\"她本就是奴才出身,何必那么小心?\"
趙德全可是愁了起來。
這位到底知不知道桑婕妤身子是個什么情況?
寒冬臘月,任人欺辱……他雖然算不上一個全乎男人,可也覺得有些過了,何必這樣欺負一個女子。
但凡不是一向心硬堅韌的桑余,旁的女子早就心死如灰的一點活路都不要了。
祁蘅頷首,將眼中的所有神色斂住。
那個女人,寧可和奴才們同吃同住,也不肯來求他一句。
她難道不知道,只要她現(xiàn)在服個軟,認個錯,哪怕只是掉一滴眼淚……
\"傳太醫(yī)。\"祁蘅突然道。
趙德全一愣:\"陛下龍體不適?\"
\"給浣衣坊的宮女們發(fā)放些傷寒藥和凍瘡膏。\"
但話說完祁蘅就后悔了,他又補了一句:\"免得過了病氣給各宮的嬪妃。\"
夜風吹動殿內(nèi)的燭火,將天子的影子投在墻上,明明滅滅中,那影子似乎分成了兩半——
祁蘅自己都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自己的真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