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站在廊下,指尖輕輕摩挲著那張薄如蟬翼的信箋,雪水打濕了信紙邊緣,暈開一片模糊的墨跡。
李識衍從身后走來,將一件薄衾披在她肩上:“陛下所說之事,解決了?”
桑余點點頭,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。
李識衍終于松了一口氣,連日緊繃的肩膀終于松懈下來。
這些日子他夜不能寐,生怕阿依娜挑撥離間,挑起兩國戰(zhàn)火。
她自然有那個能力,也有那張足以煽風(fēng)點火的嘴。
若真是戰(zhàn)火荼毒,不僅會動搖祁翎繼位的根基,更會讓邊疆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。
百姓是無辜的。
“總算是......”
他話未說完,卻見桑余的笑容一點點淡下去了。
雪絮斜斜地飄進(jìn)廊下,融濕了她的鬢角。
李識衍沉默地握住她冰涼的手。
桑余望著遠(yuǎn)處朦朧的城殿輪廓,其實是看不見皇宮的,可她好像看見了,還看見了那個曾經(jīng)意氣風(fēng)發(fā)的少年帝王。
看見宮燈明明滅滅,像是那個人越來越黯淡的命。
她知道,對祁蘅而言,這不過是他作為君王最后的選擇。
后宮佳麗三千,多一個阿依娜又算得了什么?
可這條路,卻是他用殘存的生命,為這個王朝筑起的最后一道屏障。
他是個好皇帝。
一直都是。
桑余又想起很多年前,祁蘅還是皇子的時候,曾站在她面前,篤定的對她說:“阿余,我這一生,絕不會只困于兒女之情,我注定是要為大元而活的,那個皇位,我一定要坐上去?!?p>如今,他連死,都要為大元而死。
——
入夜。
紀(jì)娘子在樓下喚他們用膳。
桑余扶著李識衍的手下樓。
廳堂里燭火搖曳,滿桌菜肴。
李識衍夾起一筷魚,細(xì)心剔去魚刺,照常放到桑余碗里。
桑余剛要吃,忽然一股油膩味直沖喉頭。
她皺起眉,猛地捂住嘴,往門外沖了出去。
“阿星!”
李識衍急忙起身追了出去,扶住她肩膀,“怎么了?哪里不舒服?”
紀(jì)娘子也放下筷子,快步走來。
看見桑余的反應(yīng),她察覺不對,隨即想到了什么。
只見紀(jì)娘子接過桑余的手,指尖輕輕搭上桑余的腕間。
只一瞬,她便明了。
紀(jì)娘子聲音微微顫抖,但眉眼卻是笑著的,“阿星,你這是有身孕了!”
桑余怔住了。
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腹,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。
有……有身孕了?
她有孩子了?
她一直以為,自己不會……
畢竟曾經(jīng)受過的那些傷,喝過的那些避子藥,那些折磨,太醫(yī)從前也說,她……可能不會再有自己的孩子了。
桑余有些不可置信,淚水奪眶:“母親,可是真的?”
紀(jì)娘子點頭。
李識衍卻急得手足無措,捧著桑余蒼白的臉連聲問:“母親,懷孕就會這么難受嗎?有沒有什么方子能緩解?我、我去找大夫......”
“傻孩子?!奔o(jì)娘子笑著拭淚,“這是女子都要經(jīng)歷的劫難,能有什么辦法呢?不過阿余身子弱,這些日子,你一定要多照顧她,莫要多走動,好生養(yǎng)著?!?p>桑余破涕為笑,拉住李識衍顫抖的手貼在腹間:“識衍,不用怕,我很開心的?!?p>她說:“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,但現(xiàn)在,我們有自己的孩子了?!?p>李識衍聽著,這才如夢初醒。
他一把將桑余擁入懷中,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揉進(jìn)骨血里,像是要融成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。
“是啊,我們有孩子了......”他在她耳邊呢喃,聲音哽咽,“阿余,我們有孩子了?!?p>——
殿內(nèi)燭火搖曳,祁蘅倚在窗邊,望著窗外紛揚的雪花出神。
像在等著盼著什么似的。
春連捧著燙金的大紅喜帖,在一旁躊躇許久才輕聲道:“陛下,納娶阿依娜公主的一應(yīng)事宜都已準(zhǔn)備妥當(dāng),您可要過目?”
祁蘅沒有回頭,說:“你們看著辦便是?!?p>聲音里透著說不出的疲憊。
春連正要退下時,祁蘅忽然想起什么。
“等等?!?p>春連停了下來:“陛下有何吩咐?”
“阿余這兩日都沒有來,是不是李識衍那邊又出了什么事?”
原來,他一直在等桑余。
“許是這幾日雪大,”春連小心翼翼地補充道,“桑姑娘出行不便吧?!?p>祁蘅的目光重新落回窗外,良久才輕輕點頭:“也是,這么冷的天,她一向怕冷,不來……不來也好,雪停了,她就來了?!?p>春連欲言又止,看著祁蘅孤寂的影子,忽然覺得這滿殿的喜氣都成了諷刺。
祁蘅忽然開口:“阿余答應(yīng)過,今年新旦,要陪著朕看慶國煙花。今年的煙花,一定要要好生準(zhǔn)備?!?p>他回首,眼底終于浮現(xiàn)一抹溫和,“不必大臣陪同,也不要任何人……朕只想和阿余一起看?!?p>春連心頭一酸,連忙躬身應(yīng)是:“奴才記住了,”
——
深夜,祁蘅從痛苦中驚醒。
冷汗浸透了單薄的寢衣,他死死攥著錦被,指節(jié)泛白,整個人蜷縮成一團(tuán)。
蝕骨的疼痛從頭皮開始,一點點向四肢百骸蔓延而去,最后每一寸骨頭都仿佛被千萬根銀針穿刺。
疼……
真的好疼。
祁蘅咬緊牙關(guān),喉嚨里溢出痛苦的喘息。
他想到了很多,遙遠(yuǎn)的過去,疼他的母妃,和他依偎的桑余,他還沒有把自己活成如今這樣殘破的時候……
那些東西,又近又遠(yuǎn),只要聞一口那香,就可以回去了。
那種詭異的渴望和癮癥又來了。
可他卻又在一瞬間猛地清醒過來。
阿余說,不能再用了。
阿余說,她會一直在,有她就夠了。
阿余回來的。
外面的雪已經(jīng)停了。
雪停了,等天亮了,阿余就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