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,小房子里安靜下來。
鄭儀正坐在狹小的客廳里翻閱鄭浩的課本和試卷,忽然聽見父親在陽臺上輕輕敲了敲玻璃。
他抬頭看去,父親站在陽臺上,手里攥著一根燃了一半的煙,臉色有些憂愁。那目光里帶著幾分猶豫,似乎斟酌已久。
“爸,這么晚了還不睡?”
鄭儀放下手里的試卷,站起身推開了陽臺的門。
夜風有些涼,父親掐滅了煙,回頭看了看屋里,確定鄭浩和母親已經(jīng)睡下后,才壓低聲音開口:
“小儀……有件事,爸想跟你商量商量?!?/p>
鄭儀微微皺眉:
“什么事?”
父親搓了搓手,沉默了幾秒,像是在組織語言:
“廠里最近……情況不太好。”
鄭儀沒說話,靜靜等著父親繼續(xù)往下說。
“工資拖欠了三個月,工人都在鬧?!?/p>
父親的聲音很低,像是怕驚擾了什么。
“機械廠……可能要倒了?!?/p>
鄭儀眼神微微一動:
“裁員了?”
“裁了一批老工人,補償沒發(fā)全?!?/p>
父親嘆了口氣。
“工人們不敢鬧得太厲害,怕丟飯碗,可再這樣下去……”
“爸,你是想讓我?guī)兔???/p>
鄭儀直接問道。
父親沉默了一下,隨即搖了搖頭:
“不是……不是讓你以權(quán)壓人,爸知道你的身份,不能給你添麻煩?!?/p>
“那是?”
父親咬了咬牙,最終還是開口道:
“我是想問問你,能不能……給我們指條路?工人們老實了一輩子,現(xiàn)在廠領(lǐng)導跑得跑,躲得躲,總得有個辦法?!?/p>
鄭儀望著父親,這位一輩子和機器和土地打交道的老工農(nóng)人,從未開口求過自己任何事,如今卻為了廠里的工友們第一次向他低下了頭。
他知道父親的意思,不是要他直接干預,而是想讓他站在更高的層面上,給這些瀕臨失業(yè)的工人指一條生路。
“我知道了?!?/p>
鄭儀點點頭,
“我會看看情況?!?/p>
父親長出了一口氣,眼神里帶上了一絲期冀:
“那……謝謝你了。”
鄭儀沉默了一會兒,忽然問道:
“爸,廠里現(xiàn)在有多少工人?”
“正式工三百多,加上臨時工,差不多五百人?!?/p>
“規(guī)模不小?!?/p>
鄭儀淡淡評價。
“松林縣財政不會任由它垮掉?!?/p>
父親苦笑了一下:
“縣里派了工作組,可廠長是副縣長的親戚,賬目早就做平了,工人鬧了幾個月,最后只是抓了幾個帶頭鬧事的?!?/p>
“明白了。”
鄭儀點頭。
“這事我會處理?!?/p>
父親張了張嘴,似乎想說什么,但最終只是輕輕拍了拍鄭儀的肩膀:
“小儀,爸不是要你違規(guī),就是……想著你能給點建議?!?/p>
鄭儀看著父親擔憂的神情,輕輕點頭道:
“爸,你放心,我有分寸?!?/p>
他的聲音沉穩(wěn),眼神中沒有一絲猶豫,卻也沒有透露太多。
父親望著兒子,忽然覺得這個曾經(jīng)瘦弱的少年,如今已經(jīng)有了他說不清的威嚴和篤定。
“好,好……那你早點休息。”
父親最終什么也沒多問,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,轉(zhuǎn)身回了屋。
鄭儀站在陽臺上,靜靜地點了一支煙。
微涼的夜風里,他瞇眼望向遠處松林縣機械廠的方向,那里隱約可見幾盞昏暗的燈光,大概是有工人還在加班。
他掏出手機,撥通了一個號碼。
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帶著睡意的詢問:
“喂?哪位?”
“老劉,是我?!?/p>
鄭儀的聲音很輕,卻足夠清晰。
電話那頭的人立刻清醒了:
“鄭......鄭處長?您怎么突然......”
“明天上午十點,松林縣機械廠,你陪我走一趟?!?/p>
老劉一愣,趕緊道:
“鄭處長,這廠子現(xiàn)在情況復雜,據(jù)說縣里派了工作組還在調(diào)查......”
“所以我親自去看看?!?/p>
鄭儀打斷了他的話。
“你不用提前打招呼,就當是陪我去調(diào)研?!?/p>
“這......”
老劉猶豫了一下。
“那要不要跟縣委辦那邊通個氣?”
“不用?!?/p>
鄭儀淡淡道:
“明天見?!?/p>
掛掉電話,鄭儀又靜靜地抽了兩口煙,望著遠處機械廠的燈光熄滅了一盞,又熄滅了一盞。
他知道,這些人只是權(quán)力游戲中一顆顆被犧牲的棋子。但他也知道,自己能做的,遠遠不止給他們一個安慰性的交代。
第二天早上九點,鄭儀換上一件普通的深色夾克,戴上眼鏡,整個人看起來更像一個普通的機關(guān)辦事員。
他婉拒了父母留他在家吃早飯的提議,只說“有工作安排”,便出門了。
九點四十分,一輛黑色的公務轎車停在松林縣機械廠的大門口。
車上的老劉推了推眼鏡,壓低聲音對鄭儀說道:
“鄭處長,咱們就這么直接進去?”
鄭儀看了一眼廠門口銹跡斑斑的招牌,淡淡道:
“走正門。”
工廠的大門敞開著,卻沒什么人進出。
門口的保安室里,兩個上了年紀的保衛(wèi)科職員正湊在一起抽煙、聽收音機,連公務車停在門口都沒察覺。
鄭儀直接推開車門,走了過去。
“同志,請登記?!?/p>
保衛(wèi)科的老李頭慢悠悠地叼著煙抬起眼皮,卻在看清鄭儀后愣住了。他總覺得這人有點眼熟,卻又說不出來在哪見過。
鄭儀拿出工作證,平靜道:
“省里組織部的,來調(diào)研?!?/p>
老李頭渾身一抖,連煙都差點掉了。
省里?!
他趕緊翻開登記簿,手忙腳亂地遞上一支鋼筆:
“領(lǐng)、領(lǐng)導,您請登記……”
鄭儀接過筆,在登記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和單位,抬頭問道:
“廠領(lǐng)導在嗎?”
“在、在的!廠長和書記都在辦公樓!”
老李頭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回答,又忍不住多看了鄭儀兩眼。
鄭儀沒再多說,徑直朝廠區(qū)內(nèi)部走去。
老劉緊隨其后,心里卻犯嘀咕,鄭儀今天這一出,顯然是不打算給縣里留面子了。
廠區(qū)的環(huán)境比鄭儀想象的還要蕭條。
廠房外墻的油漆剝落嚴重,路邊堆滿了生銹的廢棄零件,工人三三兩兩地蹲在樹蔭下抽煙,見到陌生人時眼神麻木,完全沒有正常工廠應有的忙碌。
“這廠子廢了?!?/p>
老劉忍不住低聲評價。
鄭儀沒說話,徑直走向辦公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