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今非昔比……”
“當(dāng)年永昭帝能取貞隆帝而代之,是時勢造之,且難以再現(xiàn)。國祚傾頹、時局動蕩,朝中諸臣權(quán)衡再三,最終不得不擇此權(quán)宜之計。”
“至于你姑祖母得以臨朝攝政,是兩重因緣際會所致。其一在于永榮帝主動讓權(quán)退居幕后,其二則因她多年苦心經(jīng)營,永昭帝登基時的時局大勢,實(shí)乃她一手造就?!?p>“明熙啊……”榮老夫人輕嘆一聲,蒼老的手掌在榮妄肩頭摩挲著,聲音壓得極低:“如今天下太平,圣上仁厚,這可不是再起波瀾的好時候?!?p>“更何況,陛下的諸位公主中,當(dāng)真有人能擔(dān)得起這江山社稷?論雄才偉略、遠(yuǎn)見卓識,又有哪位公主能令天下須眉俯首稱臣?”
“哪怕是最得圣心的六公主,也不過是些小聰明罷了。論治國安邦的大智慧,終究差了些火候。最重要的是,陛下從未動過傳位于六公主的念頭?!?p>“女子若欲登高位,較之男子難逾千百倍。世人苛責(zé)之甚,所求之嚴(yán),幾是不近人情,如萬丈深淵橫亙前路。”
“與其將目光狹隘地固著于在那人人敏感的至尊之位,不如借女官署開創(chuàng)之先機(jī),使天下女子得以源源不斷地步入仕途。哪怕起始僅為微不足道的小吏,于千秋后世而言,亦將成為可循之成例、可繼之良規(guī)?!?p>“莫要自尋煩惱了!”
榮妄規(guī)規(guī)矩矩道:“明熙受教了?!?p>老夫人喚他喚的是明熙,而非妄哥兒。
明,日月交輝,天地清朗,盛世華光。
熙,暖陽融雪,萬物欣榮,和樂承平。
“林光霽景,蕩暄氣于宸居;山翠晴云,蕩明熙于天御?!睒s妄低聲喃喃。
榮妄老夫人耳力不濟(jì),不由蹙眉側(cè)首,疑聲道:“什么?”
榮妄眸光微動,抬高聲音:“我在想,表叔父為我取“明熙”二字為表字的深意和期許?!?p>榮老夫人眉目間略見舒展,溫聲道:“你這表字,陛下可是煞費(fèi)苦心。早在兩三年前便著手準(zhǔn)備,遍覽古籍典冊不說,還特意私下請教欽天監(jiān)監(jiān)正,為你測算八字。最終從諸多候選表字中,擇了這個與你的命格最為相契的?!?p>“不僅是殷切的期許,更是一份虔誠的祈愿。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的盼你此生安樂長寧,福澤綿長如流水,歲歲年年永不休。”
榮妄道:“我明白的?!?p>他已然是上京城里權(quán)勢富貴在身,偏又最恣意縱情、不拘禮法之人了。
“老夫人?!睒s妄斂起紛亂的思緒,整了整衣袍起身:“我需進(jìn)宮一趟?!?p>榮老夫人微微頷首,溫聲道:“外頭雖已停了飛雪,可那寒氣仍往人骨縫里鉆呢。你莫要只顧著儀容,該把那厚實(shí)的貂氅穿上才是?!?p>她頓了頓,又道:“前兒個陛下新賜了些上好的皮料子,你得了閑便給桑枝送些去,她喜歡裁剪些什么,就裁剪些什么,由著她的心意?!?p>“照往年光景,年關(guān)前少不得還要落一場大雪。這臘月里的寒氣,最是砭人肌骨?!?p>榮妄眉眼間漾開笑意,道:“既如此,我便順路先去永寧侯府走一遭,而后再入宮向表叔父請安?!?p>“老夫人,桑枝若得知您這般掛念她,心中不知該有多歡喜呢?!?p>榮老夫人輕揉鬢角,眉頭微蹙,故作疑惑輕嘆一聲,問道:“順路?”
“老身這記性啊……當(dāng)真是上了年紀(jì),竟連這上京城里勛貴官宦的府邸方位都記不清了?!?p>“老嘍,老嘍。這人啊,不服老是真不行?!?p>順路?
哪里順了!
旋即,忽又朝榮妄丟去一記眼刀,打趣道:“若論掛念,誰能及得上你?書房里那些畫像,怕是要堆成小山了?!?p>“偏生你又體諒她忙于正事,總不忍輕易攪擾?!?p>“長此以往,老身真怕你要似那冷宮棄妃一般,生生熬出癔癥來?!?p>榮妄的面容驟然染上一片緋紅。
他?
冷宮棄妃?
若憑他這般驚世絕艷的姿容都能淪為冷宮棄妃,那這世間之人,怕都是些有眼無珠的睜眼瞎了。
他的枝枝眼光最是好了,能一眼相中他。
“老夫人,我也是有正經(jīng)差事的……”“榮妄強(qiáng)撐著氣勢辯解著,聲音卻不自覺地低了幾分。
榮老夫人:“那老身便遣戚嬤嬤往永寧侯府走一遭。讓她代為轉(zhuǎn)告桑枝,就說你在御史臺公務(wù)纏身,你實(shí)在分身乏術(shù),無暇掛念她?這般說辭,可還妥當(dāng)?”
榮妄低聲咕噥了一句:“這分明是斷章取義……
隨后,又壓下心頭的羞赧忙定了定神,提高聲量道:“公務(wù)纏身也不影響我掛念她。”
“有暇?!?p>“非常有暇!”
話音未落,他只覺耳根騰地?zé)似饋?,火辣辣的熱意直竄上臉頰?;艁y間草草拱手一揖,便轉(zhuǎn)身逃去,活似身后有猛獸追趕一般。
榮老夫人望著榮妄倉皇離去的背影,眼底泛起慈愛的笑意。
她輕輕搖頭,指尖摩挲著青瓷茶盞上蜿蜒的纏枝紋,茶煙裊裊中忽而想起什么似的,眼角細(xì)紋里都沁出懷念來。
到底是年輕人的情意啊。
那些藏不住的心事,像三月枝頭初綻的桃瓣,分明還裹著晨露的怯意,偏生要迎著朝陽開得灼灼。連帶著旁觀者的衣袂,都沾上幾分鮮活明媚的春光。
鮮活明亮得叫人移不開眼。
年輕,真好。
沒有人永遠(yuǎn)年輕,但永遠(yuǎn)有人年輕。
當(dāng)年,她家小姐也曾柔聲細(xì)問她的心意,想著為她賜婚的。
但,她幾乎不假思索地拒絕了。
她比誰都清楚小姐要走的路有多艱難。
有意迎娶她的少年郎雖是良配,卻是家中獨(dú)苗,幼失怙恃,全靠年邁的祖母含辛茹苦拉扯成人。
若當(dāng)真應(yīng)下這門親事,往后既要竭力開枝散葉、相夫教子,又要替夫君盡孝侍奉祖母。
屆時,她能有多少精力和時間替小姐排憂解難,陪著小姐披荊斬棘走下去。
午夜夢回之際,她曾將心事細(xì)細(xì)捻過:一邊是朦朧未明、欲說還休的情愫,如煙似霧;一邊是恩重如山的小姐,早已立誓生死相隨。
這般抉擇,于她而言,原就不必躊躇。
這些年來,她也從未有片刻的動搖和后悔。
她想起他,也只是單純的想起記憶里的他,而絕非對當(dāng)年抉擇的質(zhì)疑與追悔。
有得必有失,全看孰輕孰重了。
后來的他,賢妻幼子。
后來的她,執(zhí)掌詔令。
“戚嬤嬤。”榮老夫人輕喚一聲,待戚嬤嬤進(jìn)來后,她含笑問道:“依你看,永寧侯府那團(tuán)亂麻,可有望在桑枝及笄禮前理清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