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抬眼直視嬴政,目光銳利如刀,“可墨家素守‘非攻’之道,實則是欲保六國殘喘、令天下戰(zhàn)亂不休——昔日他們助魏抗秦、助趙守邯鄲,便是明證!
此等助紂為虐之輩,若得重用,將士必疑‘攻伐有罪’,百姓必惑‘征戰(zhàn)非義’,陛下的統(tǒng)一大業(yè),恐將毀于一旦!”
“再者,墨家有巨子私黨,有‘墨法’私法?!?p>李斯話鋒一轉(zhuǎn),語氣愈發(fā)沉厲,“其弟子只知有巨子,不知有陛下。
只守墨法,不遵秦律!
昔年墨家腹朜在秦,其子殺人,秦惠王欲赦之,腹朜卻言‘墨者之法,殺人者死’,竟親手殺子。
此乃‘法在君上’之兆!
今若重用墨者,使其遍布朝野,巨子一言可令萬人生死,陛下的君權(quán),豈非要旁落于私黨之手?”
這是法家最忌諱的“私權(quán)凌君”,是他畢生守護的“法治”大道之死敵。
李斯攥緊玉笏,指節(jié)泛白,繼續(xù)道:“且墨者雖善造奇器,然多為‘守城之具’‘平民小利’,于攻城略地、轉(zhuǎn)輸軍糧何益?
秦國如今地有限、民力有限,若將資源耗在這些‘無用之巧’上,輕則軍無糧草、士無斗志。
重則耕戰(zhàn)體系崩解。
此乃動搖國本之舉??!”
“最根本者,”
他聲音陡然拔高,“秦國以法立國,法家言‘君臣上下有分,貴賤尊卑有序’。
墨家卻言‘兼愛’‘無差等’,是欲亂我大秦尊卑!
法家言‘以刑去刑,以戰(zhàn)止戰(zhàn)’。
墨家卻言‘非攻’棄武力,是欲廢我大秦國法!
今若容墨家之說流布,百姓將惑于‘兼愛’而忘君臣之分,迷于‘非攻’而輕王法權(quán)威,終致‘百家爭鳴而君權(quán)衰微’。
陛下忍見此景嗎?”
一連串詰問如連珠炮發(fā),從統(tǒng)一大業(yè)、君權(quán)旁落,到國本動搖、思想沖突,句句直戳要害。
嬴政端坐王座,聽完只是淡淡搖頭,語氣帶著幾分無奈:“李卿有所誤會。
此墨家非彼墨家。
這些子弟皆是趙誠俘獲,經(jīng)他以蒸汽秘術(shù)點撥,思想早已轉(zhuǎn)變,與我大秦重法之道并無悖逆?!?p>他頓了頓,目光掃過階下眾臣,“且寡人用的是他們的工藝,而非他們的‘非攻’思想,何談‘誤國’?”
李斯還欲再爭,嬴政卻抬手止住了他。
帝王的目光掠過王綰、馮劫等人,見他們雖未言語,眉宇間卻都凝著反對之色。
顯然,滿朝重臣多不贊成。
他心中清楚,這些器物若要推行,離不開諸部配合,強行下令只會適得其反。
“罷了?!?p>嬴政緩緩起身,龍紋袍在地面拖曳出沉穩(wěn)的聲響,“空言無益,寡人帶你們?nèi)ビH眼看看便是。”
他目光陡然一厲,掃過眾人,“但有一事切記。
工坊中所見之物,皆是國之重器,半句細節(jié)不得外傳,違者——斬!”
眾臣雖口中應(yīng)諾,心底卻多不以為意。
墨家機關(guān)術(shù)縱有玄妙,他們身為秦廷重臣,見過的奇技淫巧亦不在少數(shù),難道還能真如陛下所言,“動搖國本”?
這般聲勢,怕是有些小題大做了。
在趙誠的引領(lǐng)下,眾人穿過宮墻,往工坊而去。
剛踏入工坊范圍,一陣“轟隆”巨響便從前方傳來,伴隨著濃烈的白汽蒸騰,一頭鋼鐵巨獸正沿著鐵軌奔行而來。
兇猛浩蕩,好似荒古蠻獸擇人而噬。
眾人當(dāng)即全都嚇了一跳。
“何物作祟!”馮劫驚喝一聲,下意識拔刀護在嬴政身前,甲葉碰撞發(fā)出刺耳的脆響。
“是妖物!保護陛下!”有年輕郎官嚇得后退數(shù)步,臉色慘白。
更有甚者,雙腿一軟竟直接癱坐在地,嘴里喃喃念著“鋼鐵成精”,渾身抖如篩糠。
嬴政看著這一片混亂,等眾人稍稍鎮(zhèn)定,才緩緩開口:“眾卿莫慌。
此物名馳軌車,乃趙誠督造的運輸重器,無需牛馬牽引,燒煤便可日行千里,專運軍糧軍械?!?p>“日行千里?”
王綰瞪大了眼睛,滿臉難以置信。
他曾主持過秦國漕運,深知千里運糧需耗多少人力畜力,這鋼鐵巨獸竟有這般神通?
李斯亦是眉頭緊鎖,盯著馳軌車仔細打量。
鐵皮車身嚴(yán)絲合縫,汽缸運轉(zhuǎn)有序。
不像“妖術(shù)”,而是精密的機關(guān)之術(shù)。
可這等規(guī)模與力道,已遠超他對“墨家機關(guān)”的認知。
“上來試試便知?!?p>嬴政率先踏上車廂,趙誠緊隨其后。
眾臣面面相覷,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跟上。
馳軌車再次啟動,速度越來越快,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。
車廂內(nèi)雖有震動,卻比最平穩(wěn)的馬車還要安穩(wěn)。一炷香后,車穩(wěn)穩(wěn)?;仄瘘c,眾臣下車時,有的腿還在打顫,眼中卻已多了幾分震撼。
“這……這當(dāng)真能運糧?”
馮劫撫摸著冰冷的鐵皮,語氣里帶著懷疑,卻少了幾分抵觸。
嬴政不答,轉(zhuǎn)而帶他們?nèi)タ窗贌挋C。
只見巨大的鋼錘在蒸汽驅(qū)動下反復(fù)起落,通紅的鐵塊在砧上迅速成型,表面光滑如鏡,連一絲砂眼都無。
“此機能鍛百煉精鋼,造甲則堅不可摧,鑄劍則削鐵如泥?!壁w誠解釋道。
再看沸川,鼓風(fēng)之力恒定如晝,熔爐內(nèi)的鐵水金亮如流,旁邊堆著的鋼錠泛著冷光。
潤田車的鏈斗飛速轉(zhuǎn)動,將河水提至十丈高臺,灌溉模型中的“農(nóng)田”瞬間濕潤。
經(jīng)緯機前,兩名女工輕踩踏板,絲線便在蒸汽驅(qū)動下織成細密的麻布,速度是尋??棛C的十倍……
一路看下來,眾臣從最初的驚懼,到茫然,再到難以置信的驚嘆。
李斯站在百煉機前,看著鋼錘精準(zhǔn)落下,將鐵塊鍛成薄如蟬翼的鋼片,嘴唇動了動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他終于明白,這些器物絕非“無用之巧”,其對冶鐵、農(nóng)耕、紡織的革新,足以讓秦國國力倍增。
“相國方才說,墨家器械于征戰(zhàn)無用?”
趙誠忽然開口,看向李斯,“某再帶諸位看看另一批器械?!?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