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稚魚神色如常,眼神清亮如洗。素手執(zhí)起茶盞,用茶蓋輕輕撇去浮沫,動作從容嫻雅,語氣平緩得不起半分波瀾:“夫君自有分寸,況且陸家護衛(wèi)周全,勞姑娘費心了。倒是要借此事叮囑姑娘,眼下時局紛亂,夫君身為朝臣,出行皆有護衛(wèi)把守,尚且遇此兇險,姑娘若獨身在外,更該多保重才是?!?/p>
這話說得輕輕巧巧,既將木婉秋那點“好意”推了回去,言辭間又滿是誠懇,竟還借著這事反過來關(guān)心她的安危,仿佛半分沒聽出她話里的機鋒。這般對比之下,倒顯得木婉秋方才的試探真成了小人之心,實在拿不出臺面。
木婉秋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,望著陳稚魚那雙清澈卻似能洞穿人心的眸子,忽然渾身不自在起來。這不是莫名的慌亂,而是因?qū)Ψ降奶故幧龅摹o法正視的慚愧——她不應該對自己橫眉冷對嗎?木婉秋心里清楚,自己在陳稚魚面前三番兩次提及陸曜,本就存著試探與挑釁,可對方這般云淡風輕的反應,倒讓她明明白白成了個跳梁的小人。
原想刺激她幾分,到頭來竟像是自己在唱獨角戲,一拳打在了棉花上,偏這棉花還反過來溫柔地裹住了拳鋒。這種感覺,悶得人胸口發(fā)堵,又生出幾分無措,竟不知該接什么話才好。
周圍的笑語聲依舊喧騰,暖棚里的炭火噼啪作響,映得人人臉上都泛著暖意??赡就袂镏挥X得心里那點彎彎繞繞,被陳稚魚風輕云淡的幾句話拆得七零八落,只剩下說不出的別扭,像吞了顆沒嚼透的杏仁,澀味從舌尖一直漫到心口。
張媛媛一直留意著這邊的動靜,聽陳稚魚說出那番話時,心底不由得生出幾分嘆服。這般年紀的姑娘,最是容易被言語挑動情緒,平心而論,若是陸暉先前有位家世相當?shù)奈椿槠蓿幢啬芟耜愔婶~這般心平氣和地相處——明知對方不懷好意,依舊能淡然處之,這份定力實在難得。
眼看木婉秋徹底靜了下來,許是想不出再說什么才能挽回高門貴女的體面,索性閉了嘴,讓周遭氣氛陡然滯澀起來。
張媛媛目光轉(zhuǎn)向湖面,忽然輕呼一聲“呀”,打破了這微妙的沉寂:“魚上鉤了!”
周圍人聞聲紛紛側(cè)目,隨即七嘴八舌地贊起那垂釣的鹿小姐運氣好,方才的尷尬便這般被沖淡了幾分。
陳稚魚抬眸,含笑道:“看來今晚是有口福了?!?/p>
木婉秋心里依舊悶悶的,卻也知這是個極好的臺階。她一時沒空想,怎么竟淪落到要旁人給自己遞梯子的地步,只順著話頭笑了笑,附和道:“先前王妃娘娘賞過一條魚,肉質(zhì)極鮮。今日特意開放這片湖,可不就是讓咱們來享口福的?”
一語帶過,仿佛方才那些機鋒與試探,都從未發(fā)生過一般。暖棚里的炭火依舊旺著,笑語聲重新漫開來,只是誰都清楚,那層被掀開的薄紗底下,依舊藏著未曾說透的暗涌。
湖面冰洞處熱鬧了一陣,那尾上鉤的金鯉被侍從小心收起,鹿家小姐滿面喜色地接受著眾人道賀。
暖棚里的氣氛重新活絡起來,女眷們?nèi)齼蓛删壑f話,珠翠叮當聲混著炭火噼啪聲,倒真有幾分冬日宴飲的暖意。
張媛媛漸漸覺得悶了,也知陳稚魚雖沒說,估摸著也想起身走走,便做了這個開口的人,扶著腰起身,笑道:“這里人多氣悶,我去廊下透透氣?!?/p>
陳稚魚自然要陪著她的,與身邊的木婉秋笑說了句,兩人便一同離開,剛離了那地兒,她長出了口氣,正遇謝過嫂嫂解圍,便見寧王妃身邊的侍女匆匆過來,屈膝道:“王妃請二位少夫人去內(nèi)室說話,說是有樣稀罕物要給二位瞧瞧。”
兩人默不作聲的對視了一眼,暗自握緊了帕子。
侍女接著道:“陸夫人也在屋中呢?!?/p>
剛提起的一口氣稍稍松了一些,陳稚魚挽著張媛媛,妯娌兩人跟隨侍女離去。
穿過曲折回廊,內(nèi)室里燃著龍涎香,寧王妃正對著一盆新折的紅梅出神,陸夫人剛品過點心在喝茶。
見她們進來,寧王妃收甚,便笑著指了指桌上的錦盒:“可是來了,過來坐,瞧瞧前幾日南邊貢的鮫綃,你們年輕姑娘或許喜歡,便留了兩匹?!?/p>
打開錦盒,里面的鮫綃在燈下泛著淡淡銀光,輕若無物。
兩人看著,先是說了些恭維的話,又推辭說:“這般稀罕物,尋常人連見一面都難,我們能得王妃賞眼瞧上一看,已是天大的福氣,怎敢真的收下?”
寧王妃聞言笑了,轉(zhuǎn)頭看向恰好走進來的陸夫人,語氣里滿是贊嘆:“陸夫人好福氣,家里這兩位少夫人,不僅模樣周正,性子更是穩(wěn)妥知禮,真是挑不出半分錯處?!?/p>
陸夫人淺笑著回禮:“王妃謬贊了,不過是些小家子規(guī)矩,難登大雅之堂?!?/p>
“哎,話可不能這么說?!睂幫蹂鷶[手,目光重落回陳稚魚、張媛媛二人身上,著重在張媛媛身上看了一眼,落在她圓鼓鼓的肚子上,眼眸里化開一絲溫和柔意,語氣親昵起來,“這鮫綃本就是南邊特意貢來給京中年輕姑娘們添些趣致的,值當什么?你們?nèi)羰窃偻妻o,倒像是瞧不上我這份心意了。”
這話一出,陸夫人笑著說道:“豈能辜負王妃娘娘美意?”
陳稚魚與張媛媛得了示意,也不好一推再推,忙雙雙屈膝行禮,又被兩邊的侍女忙扶了起來,神色間帶了幾分誠惶誠恐:“既蒙王妃厚愛,臣婦們便愧領(lǐng)了?!?/p>
陸夫人在一旁看著,溫聲道:“王妃這份心意重逾千金,你們收著便是,往后定要妥帖保管,莫要辜負了王妃的美意?!?/p>
“是,謹遵母親/叔母教誨?!倍她R聲應道。
接過錦盒的瞬間,陳稚魚悄然抬眼,見寧王妃臉上的笑意真切了許多,先前眉宇間那點若有若無的疏離試探,竟似被這兩匹鮫綃化開了。
她心里漸漸明了——今日這場送禮,哪里是單純的賞玩?分明是寧王妃借著這稀罕物,給了陸家一個臺階,也給了彼此一個契機,將朝堂上那些尷尬糾葛、暗生的誤會,都輕輕巧巧地化在這溫言軟語與珠光寶氣里。
暖室里龍涎香裊裊,映著三人臉上平和的笑意,仿佛前陣子那場風波從未來過。
只有窗外掠過的寒風知道,這京城里的暗涌從未停歇,只是此刻,暫時被一層名為“體面”的薄紗,輕輕掩住了。
陳稚魚能想到,張媛媛亦不是傻的,重新落座時,目光卻不經(jīng)意瞥見王妃指尖纏著的紗布,像是新傷。
便開口關(guān)切:“殿下的手,可是傷了?”
寧王妃坦然一笑:“前幾日修剪花枝不小心劃了,并無大礙?!?/p>
說著便轉(zhuǎn)了話頭,問起張媛媛的身孕,又閑話些京中趣聞,原就是聽說她當日因那事而動了胎氣,此番她主動開口,寧王妃這般身份,自然從善如流。
正說著,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嘩,隱約夾雜著木婉秋的聲音,且漸漸拔高,擾了內(nèi)室的清靜。
幾人面面相覷,寧王妃率先起身,帶著眾人走出內(nèi)室。只見廊下空地上,木婉秋正與一位少女對峙,場面雖未徹底鬧僵,卻已劍拔弩張。原是木婉秋的玉簪被對方侍女不慎碰落,那支簪子摔在青石板上,斷成了兩截。木婉秋眼眶微紅,站在那里,竟透出幾分惹人憐惜的委屈。
對面的少女,是善王爺繼王妃所出的女兒。雖非善王親生,卻得他幾分寵愛,十二歲那年便請封了縣主,人稱談玉縣主。此刻她立在那里,臉上還帶著幾分未脫的稚氣,卻已有了幾分貴主的驕矜。
寧王妃眉頭微蹙,正要開口調(diào)停,木婉秋已蹲下身,小心翼翼將斷成兩截的簪子撿了起來。陸夫人在旁看得清楚,那簪子樣式古樸,絕非尋常飾物,便上前一步,望著木婉秋泛紅的眼眶,聲音微沉:“這簪子,可是你娘留給你的?”
這話一出,原本還帶著幾分盛氣凌人的談玉縣主頓時愣住,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,語氣也別扭起來:“不過一支玉簪,原也不值當傷了和氣。我瞧這簪子玉質(zhì)雖好,雕工卻尋常,改日我送木姑娘一支更好的便是?!?/p>
木婉秋聞言一怔,方才極力壓抑的情緒險些破防,眼底濕意越發(fā)濃重。她忽然覺得那斷簪像一記無形的耳光,狠狠打在臉上,燒得她耳根發(fā)燙。她用力咬了咬下唇,終是別開臉,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哽咽:“不必了,是我自己沒拿穩(wěn)。”
說罷,她轉(zhuǎn)過身,對著寧王妃規(guī)規(guī)矩矩行了一禮,又抬眸看了眼陸夫人,唇邊勉強牽起一抹淺笑,才提著裙擺,轉(zhuǎn)身快步離去。那背影瞧著雖挺直,卻隱隱透著幾分落荒而逃的倉促。
廊下一時靜了,談玉縣主撇了撇嘴,似有不甘和說不出口的委屈,卻被寧王妃一個眼神制止了。
陸夫人望著木婉秋離去的方向,輕輕嘆了口氣——誰家女兒沒有幾分藏在心底的軟肋,一支舊簪,是她母親的遺物,也是這個女孩兒余生的念想了。
此事雖化解了,可卻沒一人真的開心了,談玉縣主忍不住與寧王妃道:“嬸母……我也不是故意的,哪知是她娘的?!?/p>
寧王妃不贊同的看了她一眼,到底是沒在外人面前數(shù)落,只嘆了口氣,岔開了話題。
一行人再進屋中,陳稚魚回頭去看,已經(jīng)不見木婉秋的背影,但她心里也跟著堵堵的,難以疏通。
一波將平,一波又起。
前頭湖面釣魚熱火朝天,哪知是誰在嬉笑玩鬧,竟不小心將一女子撞進了湖中。
細問之下,此人又是木家姑娘。
寧王妃得知后,立刻派人去妥帖,腦門一時突突直跳。
今個兒是怎的了?莫不是與木家犯沖?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