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日初清晨到日落黃昏,玉屏山下的喊殺聲始終未曾停過。
萬騎沖鋒,悍卒拒馬!
這一場以步對騎的阻擊戰(zhàn)終將會載入史冊,后世史書記載,若無此戰(zhàn),隴西已亡。
兩萬羌兵輪番出動,千騎打殘了,撤下來換一支千戶隊再上,確保始終是生力軍在交戰(zhàn)??墒抑挥腥?,換不了,只能盡可能讓體力完好的將士站在軍陣最前方拒馬。
九輪鑿陣,整整九輪鑿陣!殺得昏天黑地。
羌兵打光了三個千戶隊,還有幾個打殘,也就是說他們的傷亡已經(jīng)超過了對面的步卒。
戰(zhàn)場上一片尸山血海,騎兵、步卒、戰(zhàn)馬的尸體殘骸一層摞一層,筑起了一座座尸堆,鮮血的腥臭令人作嘔,恐怖如地獄之景。
很多羌騎的眼神已經(jīng)不是震驚了,而是一股恐懼,每次沖鋒前他們都覺得這一次能破陣,可沖了一次又一次,拒馬陣前的尸體依舊在不斷增加。
下一次沖鋒,死的會不會是自己?
拒馬陣也不是固若金湯,從第六次鑿陣開始拒馬陣就松動不堪,歪歪斜斜的防線上已經(jīng)湊不出一排精壯驍勇的漢子了,后面幾輪交戰(zhàn)都是勉強抵抗。
第七營的傷亡同樣巨大!
第九次沖陣是最猛烈的一次,兩個千戶隊同時鑿陣,激戰(zhàn)大半個時辰,兩千人雖然因傷亡慘重而后退,可拒馬陣也徹底破了。
“殺!”
“噗嗤噗嗤!”
尸堆中的戰(zhàn)斗還在繼續(xù),失去戰(zhàn)馬無法撤退的百十名羌騎絕望地在血泊中摔打,沒有半點逃生的可能。
刀光劍影,血肉紛飛。
石敢奮力揮刀砍向?qū)γ娴暮谀樓Х蜷L,從出刀的速度和力道就能看出他的體力已經(jīng)耗盡,站都站不穩(wěn)了。
黑臉千戶也好不到哪兒去,大腿處被砍出一道豁大的傷口,鮮血橫流,面對石敢的強力一擊只能勉強提刀格擋:
“鐺!”
沉重的力道將其震翻在地,手中彎刀砰然掉落。石敢豈會放過如此良機?用盡渾身力氣縱身一躍,刀鋒當(dāng)空劈下:
“死吧!”
黑臉千戶吐出一口鮮血,目光驚恐無比:
“不,不要!”
“嗤!”
蒼刀貫穿胸口,千夫長腦袋一歪,當(dāng)場斃命。
精疲力竭的石敢跪倒在血泊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,鮮血順著胳膊不斷往下滴落,不知道是敵人的血還是自己的。
鏖戰(zhàn)一天,渾身甲胄早已破碎,手中蒼刀已經(jīng)換了三把,胸口隱隱作痛。
剛剛一輪沖陣,羌騎的戰(zhàn)馬直接撞在了他的胸膛,足足飛出去兩步遠,若不是戰(zhàn)馬沖擊力已經(jīng)減弱,再加上甲胄防身,此刻石敢已經(jīng)死了。
真的沒力氣了。
凄厲的哀嚎聲漸漸平息,羌兵盡數(shù)斃命,戰(zhàn)場重回寧靜。
石敢目光悵然地望向四周,第七營軍卒已經(jīng)傷亡過半,活著的最多千余人,幾乎人人身負重傷,很難再與羌兵廝殺一場。
弓弩耗盡、拒馬用的鐵盾全部撞爛、長槍也在戰(zhàn)馬一輪輪沖鋒中崩斷,大家能用的兵器只剩蒼刀。
接下來他們不存在任何列陣的可能了,只能用血肉之軀去迎接馬蹄的踐踏。換句話說,下一次進攻所有人都將戰(zhàn)死沙場。
石敢踉蹌著豎起第七營營旗,被鮮血染紅的旗面迎風(fēng)招展。還活著的將士很自然地聚集到營旗四周,有力氣的就站著,沒力氣的就坐著,烏泱泱千人湊成一團,渾身甲胄污穢不堪,宛如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。
可他們的臉上沒有絕望、沒有恐懼,雙眸中寫滿了堅定!
“嗚!”
“嗚嗚!”
羌兵陣中再次響起嘹亮的號角聲,更大規(guī)模的騎兵開始匯聚。其實仗打到這個份上,他們完全可以從戰(zhàn)場兩翼繞過去。
可兩位萬戶猛安不甘心,死了這么騎兵精銳,他們誓死要將所謂的第七營統(tǒng)統(tǒng)踩成肉泥。如果此戰(zhàn)繞陣而過,將會成為他們永遠的心魔。
“好累啊?!?/p>
石敢慘然一笑,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半躺在尸堆中呢喃著:
“它娘的,兩萬人真多,怎么殺都殺不完?!?/p>
“哈哈哈!”
橫七豎八躺著的漢子們轟然大笑,完全感受不到死亡來臨前的悲傷。
“第七營的將士們,你們都是隴西最勇敢的男兒!”
石敢面朝蒼穹,振臂怒喝:
“人終有一死,或重于泰山,或輕于鴻毛,今日我等戰(zhàn)死沙場,為的是隴西安寧!為的是三州百姓。
值!”
“隴西邊軍,豈懼一死!”
千柄蒼刀高懸空中,怒吼聲震天動地:
“殺!”
三千悍卒,敢當(dāng)萬騎!
還未等羌騎發(fā)動最后一次沖鋒,后方陡然傳出隆隆的馬蹄聲,引得全場注目。
茫茫黑袍躍出地平線,數(shù)以千計的戰(zhàn)馬滾滾而來,當(dāng)看到那面“顧”字軍旗時石敢愣住了,怎么是顧家軍?
顧家軍經(jīng)過尸山血海時無不面露震撼,看向千余殘兵的目光更是充滿了敬意。
洛家軍死戰(zhàn)之名隴西皆知,可真的親眼看到如此慘烈的景象何人不心驚?
這是一支何等勇敢不屈的軍伍啊。
不僅是勇敢,還有強悍!
三千當(dāng)兩萬,廝殺一天,竟然還有這么多人活著。
強悍如斯!
顧劍路過石敢身側(cè)時,四目相對,兩人同時微點額頭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六千精騎繞過尸山血海,至空曠處列陣以待。顧家以劍術(shù)聞名,但騎軍依舊是清一色長矛彎刀,矛尖之上綁縛著的青色隨風(fēng)飄動,蔚為壯觀。
這一幕被羌兵盡收眼底,剛想沖鋒的勢頭硬生生被止住了。
帖木察的表情無比凝重:
“看來今日想要越過玉屏山還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啊,若是再不趕到并州城,只怕隴西決戰(zhàn)已經(jīng)要結(jié)束了?!?/p>
“那就來多少殺多少!”
乃蠻臺目光冰冷,緊握長槍:
“不要與他們打消耗戰(zhàn)了,一鼓作氣,踏平玉屏山!”
“全軍備戰(zhàn)!”
上萬精騎匯聚,兩位萬戶打算傾力一搏,徹底打通奔襲并州城的通道。
顧劍策馬陣前,面朝全局將士:
“隴西之亂,歷時數(shù)月,三州烽火連天,罪魁禍首便是王家!我顧劍瞎了眼,帶著兄弟們助紂為虐、與奸賊為伍,有違歷代先祖之訓(xùn)!愧對全族,愧對諸位將士!
從此刻起,我便不再是顧家家主了,日后你們當(dāng)另選賢能擔(dān)之?!?/p>
全軍鴉雀無聲,一些性格粗狂的漢子更是目光漲紅,王家之險惡已經(jīng)被所有人看穿,誰愿意與他為伍!
“一個月前就在這里,就在玉屏山腳下,我?guī)е銈儦⒘藬?shù)千邊軍將士,是非不分,忠奸不辯,殺同胞而助奸賊。
我本該自裁以謝亡靈!”
顧劍的嗓音不斷拔高,眼中有無盡殺的悔恨與意涌動:
“可羌兵入境,國難當(dāng)頭,生靈涂炭,身為隴西男兒自當(dāng)為家園而戰(zhàn),護衛(wèi)三州百姓!
自裁是懦夫,唯有戰(zhàn)死疆場才是男兒本色!
我曾聽聞洛將軍說過這么一句話,隴西三州本為一體,何分你我?闕州的將士們打光了,該我們了!
顧劍懇求諸位,隨我再戰(zhàn)玉屏山!縱使敵騎兩萬又有何懼!
用我們的長矛彎刀,屠盡羌賊!”
“轟!”
全軍抱拳怒喝:
“愿隨將軍一戰(zhàn)!”
顧劍的眼眶中泛出兩滴熱淚,六千道堅毅的身影,哪怕明知是一場絕戶仗也無一人怯戰(zhàn)。
不愧是隴西兒郎!
“呼?!?/p>
他長出一口氣,解開劍鋒之上的青絲系在頭頂,束起滿頭黑發(fā)。六千將士的動作如出一轍,人人取青絲,束黑發(fā),全軍鴉雀無聲,唯有沖天殺意在凝聚。
“就讓我顧劍死在馬背上吧。”
青鋒出鞘,顧劍面目猙獰,仰天怒喝:
“起矛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