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每提及江遇,林聽心中便有烈火灼燒的疼痛在蔓延。
五臟六腑,四肢百骸,無一幸免。
躺在病床上,她看了看夏靜姝和江書臣,將胸口的灼痛感強壓下去,然后做了一個長長的深呼吸。
記憶閃回。
過去的恩怨情仇,總是像噩夢一樣揮不去。
她盡量不去想。
也盡量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。
這才,緩緩開口:“靜姝,書臣哥,我不想讓那個人知道我還活著,希望你們替我保密?!?/p>
她連江遇的名字,也不愿提起,又道,“還有林家的人?!?/p>
江書臣點了點頭,“小聽,放心?!?/p>
“小聽,我知道,你恨透了江遇和林家的人。我不希望你這么痛苦?!毕撵o姝無比心疼地看著林聽。
林聽垂眸,低低苦笑,“我會學(xué)著釋懷和放下的?!?/p>
夏靜姝輕聲勸道,“小聽,其實真正的放下是直面他,正視他,再無視他。”
回應(yīng)夏靜姝的,是林聽沉默。
她又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。
只是,她這一輩子永遠(yuǎn)都不想再見到那些傷害過她的人了。
……
十月的鵬城剛剛?cè)肭铩?/p>
星河灣,靜軒別苑。
江遇頂著深夜的涼意,緩緩而歸。
林建國和林振宇領(lǐng)著林薇薇,在客廳里等了他許久了。
見到三人,江遇沒說話。
他把目光落在林薇薇身上,又落在林薇薇的行李箱上。
明明這才初秋,林薇薇卻覺得他的目光比寒冬臘月還要寒意陣陣。
林薇薇緊緊地攥住衣服一角,趕緊解釋:
“江遇,我本來沒想搬過來住的。但是我爸和我哥……”
話沒說完,林薇薇看向林家父子二人,把自己的迫不得已都丟給了他們。
因為她知道,林建國和林振宇一定會替她說話的。
果然,林建國黑著臉色望向江遇,直言道:
“是我們把薇薇送過來的,你們倆都結(jié)婚半年了,哪有一直不同房,一直分居的道理?!?/p>
回應(yīng)林建國的,是江遇的閉口不答。
他慢條斯理脫下西裝外套,又把外套搭在沙發(fā)一旁。
坐下來后,他這才禮貌開口,“林叔,坐?!?/p>
林建國臉色更加黑沉。
江遇已經(jīng)和林薇薇結(jié)婚半年了,卻還未改口叫他一聲爸。
氣怒的林振宇拔高了聲音,“江遇,爸都不知道叫一聲,你太過分了?!?/p>
江遇慢悠悠望向林薇薇,“那件事情,你還沒跟他們提?”
林薇薇咬了咬唇,不敢回話。
江遇又望向林家父子二人,直言道,“我已經(jīng)和薇薇分手了。”
“胡鬧!”
林建國氣得面色鐵青。
“全鵬城都知道薇薇嫁給了你?!?/p>
“這才剛剛結(jié)婚半年你就提離婚,你要薇薇以后怎么活?”
林振宇更是憤怒,“江遇,我知道小聽的死對你打擊很大??墒寝鞭庇钟惺裁村e?你不能和薇薇離婚?!?/p>
江遇面無表情地糾正道,“是分手,不是離婚。我和林薇薇只是辦了婚禮,卻沒有合法的婚姻手續(xù)?!?/p>
林建國是潮汕人。
他比較信風(fēng)水。
女兒婚禮領(lǐng)證的日子,他請了風(fēng)水大師定了黃道吉日。
風(fēng)水大師要他們先辦婚禮,后拿結(jié)婚證。
可是婚禮當(dāng)日,林聽的去世,打破了后面領(lǐng)證的計劃。
林薇薇和江遇,這才遲遲沒有領(lǐng)結(jié)婚證。
“江遇,你這不是耍無賴嗎,都知道薇薇嫁給了你,你現(xiàn)在卻不要她了,你是要她成為整個上流圈子里茶余飯后的談資,讓她輪為笑話嗎?”
林振宇攥緊拳頭,想要沖上去打人。
林薇薇將其攔下來。
“哥,你別沖動,我都說了我不過來,你非要讓我過來?!?/p>
來到靜軒別苑,江遇這般羞辱她。
她頓覺委屈。
眼淚刷刷而落。
看到女兒受了這般冷漠,林建國心中鈍痛,“江遇,你為了一個死去的人這么對薇薇,你太沒良心了。你別忘了你車禍后是誰不嫌棄你是個殘廢,一直照顧你陪著你?!?/p>
那段恩情,江遇沒有忘。
江遇從沙發(fā)上起來,走到林建國的面前,依舊是面無表情道:
“林叔,你應(yīng)該知道柚子是我女兒的事情?”
林建國不答。
江遇問,“林叔認(rèn)為,柚子的親子鑒定結(jié)果,會是誰做的手腳?”
“那你也不能平白無故地懷疑薇薇?!绷纸▏o(hù)著自己的寶貝女兒。
江遇冷聲提醒,“林叔,九年前您和林聽做親子鑒定,結(jié)果與我和柚子的親子鑒定如出一轍。您有沒有想過,林聽其實很有可能就是您的親生女兒,只有也有人破壞你們的父女關(guān)系?!?/p>
幾句話,讓原本想發(fā)怒的林振宇安靜下來。
也讓林建國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頭。
江遇繼續(xù)補充,“林聽和林叔的父女關(guān)系被破壞,我和柚子的父女關(guān)系也被破壞。那么是誰在背后設(shè)計的這一切?”
林建國恍然大悟,“你是懷疑……”
他把目光落在了林薇薇的身上。
與此同時,林振宇也懷疑地看向林薇薇。
江遇這么說,不無道理。
可是林家父子二人并沒有證據(jù)。
一時之間,林薇薇與林振宇林建國之間的信任,像是一棟搖搖欲墜的高樓。
那信任,仿佛隨時都要崩塌。
這時,林薇薇哭得更加洶涌,“爸,哥哥,柚子的親子鑒定我真的沒做過手腳,你們要相信我?!?/p>
看到林薇薇哭得這般傷心痛苦,林振宇心跟針扎似的。
她是他的妹妹啊。
她流著林家的血。
林家人向來光明正大。
薇薇不可能做這種陰暗的事情。
林振宇望向江遇,沉聲道,“江遇,沒有證據(jù)的事情,你別亂說?!?/p>
江遇掃了林薇薇一眼,冷冷道,“我只是說有人在背后算計林家人,算計我,但我沒有具體指向任何人。是你自己也開始對林薇薇起疑了而已?!?/p>
江遇說得沒錯。
一時之間林振宇啞口無言。
這時,江遇又補充,“沒有證據(jù),我不會隨便誣陷誰。但一旦拿到證據(jù),我絕不輕饒?!?/p>
最后這一句話,他像是特意說給林薇薇聽的。
淚眼里藏盡了委屈的林薇薇,忽然有些眼神閃躲。
江遇就那么目光冰冷的審視著她,越是審視,她越不敢看他。
氣氛變得緊張而不安。
打破這陣沉默的,是林建國的語重心長,“江遇,你看這樣行不行?我去找書臣和靜姝談?wù)劊屗麄儼谚肿舆^戶到你和薇薇名下。以后你和薇薇一起撫養(yǎng)柚子。然后再找個黃道吉日,你們倆去把證領(lǐng)了?”
回應(yīng)林建國的,是江遇的冷冷提醒,“看來林叔還是不夠清醒?!?/p>
林建國沒聽懂,“……”
江遇補充,“林叔應(yīng)該關(guān)心的是,當(dāng)年醫(yī)藥泄密的真相,以及林聽入獄是否是冤案,而不是一直糾結(jié)林薇薇有沒有和我領(lǐng)證。”
冷著臉色,他擲地有聲道,“我江遇這輩子,不會娶任何人?!?/p>
那年暑假,他與林聽去到景德鎮(zhèn)。
林聽被村里的狗追趕著。
他上前護(hù)著林聽,被狗咬了一口。
打狂犬疫苗的時候,林聽哭著說,以后她也會拿命護(hù)著她。
林聽是愿意用命護(hù)著他的人啊,他怎么可以懷疑她?
那時,他拭過她淚痕尤濕的臉蛋,信誓旦旦對她承諾:聽聽,我是是你的男人,保護(hù)你是我應(yīng)該做的。別哭了,乖!
可是,林聽就要死了,她跪著求他給她一盒抗癌藥,曾經(jīng)說要一輩子護(hù)她無風(fēng)無雨的他不但對她置之不理,還說了那么多嘲諷她,挖苦她的狠話。
是他讓林聽失去了唯一活下去的生機(jī)。
他緊緊地攥著掌心。
悔恨之意從四肢百骸里蔓延而出。
他恨不得死的那個人是他自己。
他欠林聽的。
哪怕這輩子孤獨終老,一輩子得不到柚子的原諒,也是他活該的。
看他態(tài)度堅決,林薇薇哭得梨花帶雨。
“江遇,你這樣做對我不公平,姐姐病逝非我過錯,你為什么要這么狠心對我?”
這般委屈痛哭的林薇薇,卻絲毫無法觸及到江遇心底的情緒。
他想起江書臣說過的話。
恩情不等于是愛情。
林薇薇每一次哭,他都看得很淡。
以往他對林薇薇好,只不過是出于恩情。
原來從始自終,他愛的人都只有林聽一人。
他還是那般面無表情的,對林薇薇道,“你現(xiàn)在應(yīng)該擔(dān)心的是,東窗事發(fā)后,你該如何全身而退?!?/p>
……
回去的路上,林薇薇一直在哭。
到家后,林振宇去給她倒了一杯水,“薇薇,你現(xiàn)在老實告訴哥,柚子的親子鑒定報告,你有沒有動手腳。有的話,你去給江遇認(rèn)個錯,爸和哥也替你多說好話,求得他原諒后你們繼續(xù)過日子。只要你真心對柚子好,江遇還是會像以前一樣好好對你的。”
捧著水杯的林薇薇,只顧著哭,“哥,我沒有,我真的沒有……”
坐在沙發(fā)對面的林建國,一籌莫展道,“薇薇,你要說實話。你說實話,爸和哥才能幫你。”
林薇薇還是只顧著哭,“爸,我真的沒有……”
蘇秀珍端了一盤果盤出來,坐到林建國面前,“建國,你們別逼薇薇了。薇薇從小誠實,她沒做過的事情,她怎么承認(rèn)?”
林建國和林振宇兩父子沉默了。
或許林薇薇是被冤枉的?
深夜。
林建國和蘇秀珍躺在床上。
蘇秀珍見林建國輾轉(zhuǎn)難眠,她輕輕地扒了扒他的肩,“建國,你在想什么呢?”
“秀珍,當(dāng)年我和小聽做親子鑒定的事情,你還記得吧?”林建國坐起來,開了燈。
強烈的燈光沖擊著蘇秀珍的視覺神經(jīng),她趕緊擋住眼睛坐起來,“當(dāng)然記得,林聽是唐婉華和她初戀的孩子,要不然你在全城做了那么多份鑒定,不可能都是非親生的結(jié)果?!?/p>
正是這樣的結(jié)果,讓林建國更加睡不著。
他沉下臉色來,看著蘇秀珍,道,“當(dāng)年,你沒做過手腳?”
“你懷疑我什么?”蘇秀珍突然覺得委屈極了。
她拿起枕頭砸在林建國的身上,“我跟了你三十年了,到現(xiàn)在都沒個名分。你竟然懷疑我。明明是唐婉華背叛你在先,你怎么可以這樣誣陷我……”
蘇秀珍哭起來。
委屈的哭聲讓林建國更加心煩意亂,“好了,別哭了,我不該胡亂猜測?!?/p>
林聽病逝半年了,林建國到現(xiàn)在還覺得對不起她。
如果當(dāng)初他肯給她一盒抗癌藥,她一定能活下來。
那是他從小又當(dāng)?shù)之?dāng)媽,一把屎一把尿把她養(yǎng)大的寶貝女兒。
就算知道她是唐婉華和別人生的孩子,他依然視如己出。
二十多年的父女情啊。
林聽的病逝,對林建國打擊很大。
如果林聽真的是他的親生女兒……
想到這樣的可能性,胸口的鈍痛感更加強烈。
這一夜,林建國徹底無眠。
……
翌日清晨。
林薇薇和蘇秀珍單獨去了一處會所。
蘇秀珍攪動著手里的咖啡,一籌莫展道,“林建國有些懷疑我了,你那邊要抓點緊,趕緊重新得到江遇的信任。”
更加一籌莫展的,是心事重重的林薇薇,“江遇也開始懷疑我了。媽媽,要是失敗了,他們答應(yīng)我的條件會不會反悔?”
蘇秀珍放下咖啡杯,斬釘截鐵道,“那就想都別想了?!?/p>
林薇薇眉心緊擰,“可是江遇他不信任我了,我根本無法再回到他的身邊。而且他為人謹(jǐn)慎,上次我們就沒能得手?!?/p>
蘇秀珍看著她,提醒她,“你只需要記住,如果拿不到研發(fā)機(jī)密,你想要得到的東西就徹底泡湯了。”
……
一周后。
林聽康復(fù)出院。
一輛黑色的保姆車,緩緩駛進(jìn)星河灣。
車子進(jìn)入小區(qū)內(nèi)部車道。
林聽看著車窗外熟悉的風(fēng)景,微微皺眉,“靜姝,不是說送我回山河城嗎。那邊的房子我已經(jīng)叫人打掃出來了,我和柚子不能再繼續(xù)打擾你們?!?/p>
山河城的房子,是林聽之前買給柚子的。
現(xiàn)在她還活著,正好可以和柚子有個落腳點,有個安身立命的小家。
她不想再打擾夏靜姝和江書臣夫婦二人了。
夏靜姝拉著她的手,歡喜道,“今天你順利出院,我和書臣給你準(zhǔn)備了驚喜。”
說話間,保姆車駛向怡和別苑的別墅大門。
司機(jī)卻在大門口,踩了剎車。
因為門前,擋著一個人。
那是身上背著畫架畫框,拿著繪畫工具的江遇。
夏靜姝見車子停下來,問了司機(jī),“小趙,怎么不開進(jìn)去?”
保姆車的駕駛室與后車廂,隔著一道屏風(fēng)。
保姆車后廂的人,根本看不到前方前的路況。
司機(jī)小趙,應(yīng)了一聲,“太太,是江總把車攔下來的,他擋在前面,我只好剎車?!?/p>
真是晦氣。
小聽出院第一天,江遇就來攔車。
夏靜姝氣憤道,“我下去把他打發(fā)走?!?/p>
“還是我去吧,一會兒你情緒激動起來,又該和他吵?!苯瓡计鹕?。
“你怕我和你兄弟吵架你夾在中間為難是不是。江書臣,我告訴你,以后不許認(rèn)江遇當(dāng)兄弟?!?/p>
“我是怕你氣壞身子?!?/p>
其實,江書臣是怕夏靜姝一不小心說漏了嘴,讓江遇知道林聽還活著,并且還在車上。
司機(jī)打開車門。
江書臣大步下了車。
江遇看向下車的江書臣,道,“我過來接柚子,我想帶她去寫生?!?/p>
柚子喜歡畫畫。
江遇想接著寫生的機(jī)會,和柚子聯(lián)絡(luò)感情,爭取得到柚子的原諒。
他望向江書臣身后,緩緩合上的車門。
他知道,柚子就在車上。
可是這半年來,江書臣和夏靜姝,硬是不讓他看柚子一眼。
一道風(fēng)輕輕吹過來。
風(fēng)里,有淡淡有梔子花的清香味飄過來。
熟悉的香味,勾起了江遇記憶深處最深刻的回憶。
那是林聽最喜歡的香味。
她喜歡用梔子花味的香水,喜歡梔子花味的護(hù)膚品,乃至她用的洗發(fā)水,淋浴露,衣服香薰,空氣凈化劑,都是梔子花的味道。
曾經(jīng)他和林聽同居了五年。
他對梔子花的氣息,太熟悉了。
周圍的種的植物是薔薇花和一片青草地,哪里來的梔子花香味?
那道熟悉的香味,隨著江書臣身后的那道車門緩緩閉合時,也緩緩消失。
江遇看著那輛保姆車,“誰在你車上?”
有一種強烈的錯覺,林聽就在他附近,可是林聽已經(jīng)不在人世了。
明知如此,江遇聞著那熟悉的梔子花香味,卻覺全身血液倒流。
仿佛林聽就在眼前,他卻看不著,摸不著。
那種感覺太強烈了,江遇摳動車門,“江書臣,你讓司機(jī)開門?!?/p>
車上的林聽,屏住了呼吸。
他不想見到江遇,難道出院第一天,就要與這個男人狹路相逢嗎?
下一瞬,車門被江遇強行拉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