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上公周身那淵渟岳峙的氣息悄然收斂,他撫須含笑,姿態(tài)謙沖平和,全然沒有與阿青動手的意圖。
阿青見狀,也收斂了劍意,默默退至趙凌身后,如同歸鞘的利劍。
河上公目光轉(zhuǎn)向趙凌,那雙看似渾濁實則洞悉世情的眼眸微微閃動,緩緩開口:“陛下今日親臨,想必是為了推動我道家立教之事吧?”
趙凌坦然頷首:“正是為此而來,先生意下如何?”
河上公并未立刻回應(yīng),反而提出一連串疑問,言語間充滿了審慎。
“陛下,當(dāng)今天下,法家嚴(yán)刑峻法,儒家綱常倫理,此二者最為帝國倚重,卻未見陛下急于令其立教?!?/p>
“即便不論此二者,蓋聶先生乃縱橫大家,與陛下淵源頗深,陛下何不先扶植縱橫一脈?”
“再者,鄒玄先生已率陰陽家入朝,其學(xué)說與祭祀、天命緊密相連,于民間影響力可謂如日中天。陛下為何獨(dú)獨(dú)青睞于我道家?”
趙凌靜靜聆聽,嘴角始終含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,并不打斷,示意河上公但說無妨。
河上公仙風(fēng)道骨的臉上漸漸浮現(xiàn)出更深的笑意,直接說出了他真實的顧慮:“陛下如此行事,若非對我道家學(xué)說格外垂青,那便是……”
“欲將我道家置于爐火之上,成為眾矢之的?莫非陛下是想……借此毀了道家?”
他的擔(dān)憂不無道理。
道家自老子、莊子之后,影響力已不及備受皇室推崇的陰陽家。
加之先前安期生、徐福等方士欺瞞始皇帝,引發(fā)“坑儒”之事,牽連不少方士,陰陽家跟著聲譽(yù)亦受影響。
若皇帝欲清算舊賬,卻又重用了陰陽家,隨手將這口黑鍋扔給道家,也并非不可能。
而且道家開山立教,儒家會答應(yīng)?
陰陽家會答應(yīng)?
到時候他們?nèi)绾雾數(shù)米。?/p>
趙凌聽他直言不諱,先是微怔,隨即恍然,不禁失笑。
誰說的道家的人都是直性子,分明是修行成精的老狐貍,思慮之深,遠(yuǎn)超常人。
不過,河上公的疑慮也在情理之中。
“先生多慮了?!壁w凌笑容平和,從容解釋,“朕此舉,純粹是出于對道家學(xué)說的欣賞?!?/p>
他進(jìn)一步闡述其百家爭鳴的布局:“儒家重人倫,法家嚴(yán)律法,此二者如同帝國之經(jīng)緯,用以規(guī)范秩序,治理萬民,故其賢才當(dāng)入朝為官,執(zhí)掌實務(wù)?!?/p>
“陰陽家通鬼神,主持祭祀,可使黎民有所敬畏,收斂惡念,于教化有益,此亦佳事?!?/p>
說到道家,他語氣中帶著一絲真正的欣賞:“而道家……朕欣賞的,正是那份‘道法自然’的灑脫,是老莊思想中的逍遙與深邃。”
“朕既倡百家齊放,道家為何不能開宗立派,以其智慧啟迪民心,教化萬民呢?”
“教化萬民?”河上公眉頭微蹙,不解地說道,“陛下,道家修持自身,追求天人合一,至于萬民是否被度化,與吾輩有何關(guān)系?這該是陛下和朝中大臣關(guān)心的事?!?/p>
趙凌聞言,不以為忤,反而撫掌大笑:“妙極!朕要的,正是道家這份‘與我無關(guān)’的真性情!”
河上公卻敏銳地抓住關(guān)鍵,再次試探,言語間甚至流露出避世之意,反駁道:“陛下既以法家律令約束行為,以儒家綱常規(guī)范倫理,構(gòu)建秩序。而道家講求‘隨心所欲’,順其自然,豈非與帝國現(xiàn)行之道有所捍格?恐于治國無益??!”
這話里話外,儼然是請皇帝另請高明。
別找我!
我不干!
趙凌不接此話,卻轉(zhuǎn)而拋出一個尖銳的問題:“先生,朕且問你兩個問題。”
“陛下請說?!?/p>
趙凌雙眸微瞇,道:“若父母生下孩兒,卻棄之不顧,未曾撫養(yǎng),待孩兒長大,是否仍需對父母盡孝?”
若按淳于越等儒生的標(biāo)準(zhǔn),答案必然是肯定的,父為子綱,孝道大于天。
河上公幾乎不假思索,淡然道:“既生而不養(yǎng),親情已斷,何來盡孝之義務(wù)?”
“彩!”趙凌眼中亮光一閃,贊道,“先生此言,深得朕心!”
不等河上公細(xì)品此贊,趙凌緊接著拋出另一個更為石破天驚的問題:“那朕再問先生,若一國君主殘暴不仁,橫征暴斂,致使天下黎民蒼生處于水深火熱之中,百姓當(dāng)如何自處?是應(yīng)抱著忠君之念,繼續(xù)忍受盤剝,還是另有他途?”
河上公聞言,頓時愣住,心下駭然。
皇帝問出這個問題?
這……合適嗎?
他不由得揣測,陛下此言,莫非意有所指?
還是在給他挖坑?
滅我道家之心不死啊!
趙凌不容他回避,鄭重道:“請先生遵從本心,依道法自然之理,回答朕。”
河上公面色無比嚴(yán)肅,深吸一口氣,仿佛在權(quán)衡天人,緩緩道:“若依老朽之見……或可效仿古之賢人,避世隱居,獨(dú)善其身……”
他話語中的“或”字,顯然意味著還有更激烈的選擇。
趙凌只是靜靜地看著他,眼底笑意更深,示意他將后面的話全都說出來,別藏著捏著。
河上公沉吟片刻,仿佛下定了天大的決心,緩緩閉上雙眼,聲音不大,卻字字如驚雷:“或……揭竿而起,誅除暴君,另立新天!”
言罷,河上公猛地睜眼,補(bǔ)充道,“此皆老朽一家妄言!陛下若因此降罪,欲取老朽性命,那老朽說不得也要與陛下身后二位切磋一番。若是不敵,任憑陛下處置!”
這番話擲地有聲,彰顯出道家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不屈風(fēng)骨。
“彩!彩!彩!朕要的,便是如此的道家!” 趙凌撫掌大笑,連連喝彩!
河上公徹底愕然,怔在當(dāng)場,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。
彩?!
我要推翻暴政??!
你可是當(dāng)今皇帝!
你居然……喝彩?
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些什么?
河上公捋著胡須的手停在半空,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困惑。
趙凌笑容漸濃:“若后世之皇帝殘暴不仁,當(dāng)誅!”
河上公:“……”
你來真的?
河上公覺得自己這話在皇帝面前說出來,已經(jīng)是大逆不道,但不吐不快,本想著一己抗下一切,結(jié)果皇帝竟然贊同他的想法?
這……這個世界是不是有點癲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