煙氣氤氳似云霧籠罩道觀,團(tuán)團(tuán)光氣在其中不住變幻、凝聚、化形。
那是曾受百姓香火又出于種種原因被送上飛來山的諸神,當(dāng)然,它們并非神靈本尊,而是神像中日積月累生出的一點(diǎn)靈性。如無意外,它們應(yīng)當(dāng)在這荒山野觀里被歲月風(fēng)雨一點(diǎn)點(diǎn)磨去靈機(jī),頂多借些神性給銅虎鎮(zhèn)壓兇頑,但在李長安把收集起來的香火信愿分與他們,并施以驅(qū)神之變后……
聽。
云霧中有細(xì)細(xì)低語,有男人,有女子,有少年,有老人,他們在祈求平安,祈求健康,祈求驅(qū)邪,祈求除惡!這是香火的毒,是百姓的愿,亦是李長安口中千萬之心。
“殺了他!”
群鬼齊動,撲入云霧。
……
夜啼使者化身匯聚融為一體,霧中飄來輕輕的嬉笑,一個紅肚兜的小娃娃從觀音像后怯怯探出頭來,小兒鬼“咿咿呀呀”張開懷抱,蹣跚走近,孩子懵懂的小臉露著茫然,竟好奇地握住了惡鬼伸來的手掌,然后,緊緊抓住,咧嘴笑出缺一顆的門牙。
便見相繼從周遭神像后又繞出三個孩子,一齊圍上來,各自握住了惡鬼手腳。
嬉笑著。
撕~拉~
將這夜啼使者當(dāng)場扯作五塊,不見鮮血噴灑,一陣蠕動,五塊殘尸化作五個大小不一的嬰孩??赡撬膫€孩子見了,個個拍掌歡笑,更多的孩童從各個角落探出身子,無數(shù)亮晶晶的眼睛盯著一大四小,仿佛瞧見了什么稀奇玩具。
這些孩子正是錢塘最不受歡迎的神靈之一——龍子龍女,即便回應(yīng)了李長安的呼喚,得了李長安的香火,行事仍帶著天真的殘忍。
……
捷疾使者方俯身飛入光霧,頓有寒光刺面,一柄鐵叉攪起煙氣刺入眼簾,使者急以柄尾撥擋,腳步連踩,掠空繞到敵側(cè),順勢旋檳揮刺,卻見“哆”的一聲,鐵叉只刺到木柄,敵人已閃身不見,身側(cè)厲風(fēng)來襲。
夜叉大吃一驚,霧中閃身再斗,一連交手?jǐn)?shù)回,雙方何止勢均力敵,連反應(yīng)招式都似一個模子印出來的。
急急盤空而上,脫出云霧,對方也緊追上來,立于虛空對峙,光氣消散,輪廓徹底凝實(shí),化作一與捷疾使者形貌類似的大鬼,只是腰間盤的不是骷髏而是念珠。
夜叉作為鬼中名流,典籍中多有記載,此類既有為惡作祟的,自也有向善皈依的,這一尊響應(yīng)呼喚的便是一位降魔衛(wèi)道的夜叉大將。
……
草棚下,密密發(fā)絲如蟲蠕動攀爬過座座神像,濃濃惡臭摻入香氣中混出一種古怪難以言喻的氣味,唉,一聲嘆息,一個著紫衣、面容姣好的女子走出光霧,向著玄華使者盈盈施了一個萬福。
那使者味兒臭心更臭,毫無征兆,唯見“蟲”流涌動,瞬間將女子吞沒,滴瀝著帶毒的膿血,緩緩絞緊,紫衣女吃力地掙出一只手來,遙遙一點(diǎn)。
使者涌出臭發(fā)的傷口本是半分膿半分血,可頃刻間,半分血爛成了黃膿,半分膿卻凝成了黑糞,膿糞里又鉆出數(shù)不盡的白生生的蛆蟲,駭?shù)眠@大鬼尖嚎著死命抓撓。
紫衣女喚作紫姑,也就是俗稱的廁神。
……
一道鬼影忽隱忽現(xiàn)潛到了紫姑之旁,搖身化作一頭老鬼,正是那破法使者,鬼祟嘬嘴要吸,一股子寒意忽而攝住了脖頸,這老鬼慌張回頭,見著一尊高大的天王像上蹲立著一個削瘦身影,光氣凝成一對幽綠瞳孔,顯出容貌,是個貓臉老媼。
破法使者急忙細(xì)看,天王像上已然一空,再回頭,一張貓臉已抵在眼前,利爪伴著寒光一現(xiàn),破法使者已捂著血淋漓的老臉慘叫跳開。
老媼喚作野婆神,實(shí)則是虎姑婆一類,多是被遺棄山林的老人所變,因人畏懼,被供奉為神靈。為了說服它幫忙,李長安可是叫炭球兒,挑了好幾只聲嬌毛順的貓兒在它神像邊兒賣萌。
……
呼嘯使者蹲伏屋檐,腹部高高鼓起又猛然一收,厲風(fēng)呼嘯直下,卷起滿院云霧翻涌,吹得道士殘袍獵獵,然而,風(fēng)中的無形毒箭竟沒了蹤影?使者亦是驚愕,正要鼓氣再吹,檐上靈光閃耀,一員神將怒目圓睜、手持鐵鞭,一鞭將這刀勞鬼打下屋脊。
神將名為溫太保,或說瘟太保,它并非泰山府君麾下那位亢金大神,實(shí)是某個鄉(xiāng)野道派攀附大神名諱所供養(yǎng)的一位瘟神,隨道派流落錢塘后,因著城中正牌溫元帥的道場,作為仿品只好被棄置飛來山。然,其作為瘟神,神性中所蘊(yùn)含破毒去疫卻是真實(shí)不虛。
……
夔魖使者用蒲扇掩嘴捂笑,身影在霧中朦朦朧朧,步子落地?zé)o聲,悄然探手,眼看要摸到李長安后背。
“小鬼安敢作祟!”
一名跨寶劍、著紅袍的兇神攔擋在前。他一雙赤睛外努,容貌竟比厲鬼還要猙獰丑惡幾分。
此乃鐘馗。
……
香氣蒸蒸,鬼氣騰騰。
更多的虛影自光霧中顯化,他們或許已被風(fēng)雨磨去了形貌,或許連自已的名字也忘卻了,但此時卻都義無反顧地迎上了一頭頭縛魂鬼。
為善除惡,守正辟邪,是為神靈之責(zé),也是受香火之義,何須吝惜性命?;蛘哒f,也無性命可言,他們本就是千萬次供奉、祭拜里凝聚出的一點(diǎn)神性、一點(diǎn)念頭,受道士之術(shù)而豹變,也因豹變而燃燒。
也就是說……
道士橫劍齊眉,眸光映著劍光雪亮。場中諸神皆他以靈性為芯,香火為蠟,以驅(qū)神之變喚醒,只消“蠟油”燃盡,靈機(jī)也會隨之散去,介是,自已就將再度陷入重圍。
鬼王怒氣惡哼,吹起赤須飄飛如焰云。它本以為沒了雷符的李長安就是沒了爪牙的孤狼,傾力圍殺取其性命輕而易舉,沒想其手段如此繁多,再說那十三家,本就心懷鬼祟,難說會盡力阻攔援軍,若叫他馳援趕來,事情怕更有反復(fù)!
所以。
雙方目光在空中冷冷相遇。
要在靈機(jī)燃盡前;搶在援兵到來前。
宰了他!
…………
鬼王首先發(fā)難。
它仰天厲嘯,長身高高躍起,砸入院子,聲勢好比不周山斷裂墜海,腳落處,地面立式掀起一道泥波石浪,洶涌奔騰,仿佛要將沿途一切通通摧毀。
轟隆間,一個高大可比肩鬼王的身形跨步而出,只身擋在濤頭。石敢當(dāng)是泰山石與石將軍神性的混合,兼具鎮(zhèn)災(zāi)殃、護(hù)良善之神力,他雙手舉起重劍——那劍本是石將軍身前所用,只比尋常戰(zhàn)劍規(guī)格大些,可在這一刻,光氣匯聚,霎時化作一柄寬近兩尺、長可丈余的巨兵——重重貫入大地。
下一刻。
怒濤撞上堤岸,數(shù)不盡泥塊碎石沖天而起又轟隆落下。
一抹冷光乍現(xiàn)。
劍鋒切開泥幕,李長安疾射而出,青白二氣在鬼王膝上一閃而逝,鬼血潑灑如雨,鬼王吃痛趔趄,狂叫著揮手猛掃,掌風(fēng)厲嘯裹挾著數(shù)不清泥塊石屑激飛如箭鏃籠罩住了尚在半空的道士,然,身為鬼體輕盈,又駕馭清風(fēng),間不容發(fā)間橫移三尺,與掌風(fēng)擦身而過,叫那泥箭石鏃徒徒飛上天去。
那里,兩頭夜叉纏斗正激,猝不及防被亂“箭”掃落墜地。
鬼王卻看也不看,目射兇光緊追道士身影,重拳接連落下死咬不放,在這關(guān)頭,泥沙飛濺,卻是石敢當(dāng)沖開泥雨,舍身狠狠撞在鬼王腰間。泰山石本體足有八萬八千斤,這一擊,怕是碰墻墻倒,撞山山摧,可鬼王卻在霎時間曲膝沉腰,兩腳如柱貫入大地,犁起土石如小山,硬生生抵住了沖擊,更反過來抱住石敢當(dāng)腰腹,正吐氣開聲。
目光驟然驚怒。
李長安輕飄飄飛過眼前,手中劍光一閃,它只覺喉頭冰涼,幾股赤須齊斷。
石敢當(dāng)趁機(jī)掙脫,揮劍將其砸退。
李長安亦輕巧落地,轉(zhuǎn)身對上鬼王猩紅雙眸。
它那身肥肉比想象中更為堅韌。
砍得太淺。
振去劍上鬼血。
再來!
……
道士冷冽,石靈沉默,鬼王暴戾,短暫對峙,三道身影再度拼殺作一團(tuán)。
鬼王撒開拳腳,端的是力大無窮,一拳一掌間皆掀起大風(fēng)裹挾泥石如亂箭,拳掌本身更是挨著就死、擦著就傷,好在石靈亦非凡俗,借了幾分東岳之力,堅如金剛力比龍象,能與鬼王稍稍角力,手中巨劍雖然斬不破鬼王外皮,但也能為李長安創(chuàng)造時機(jī),施以斬妖與白虎庚金之氣。
交手?jǐn)?shù)回,在鬼王愈發(fā)暴怒的狂吼里,長劍飽飲鬼血。
但李長安臉上卻不見喜色。
太淺了!
流血可殺不死鬼神。
但石敢當(dāng)?shù)撵`性卻有燃燒殆盡之時。
李長安雙目一凝,閃過鬼王一擊,同時接連擲出丹丸。
霎時間,丹火沖天,朗映重云。
漫漫火光中,鬼王卻晃動著犄角放聲獰笑,能熔邪煉煞的道家真火與它不過是熱氣溫湯,任由火焰加身,自顧自揮出重拳,拳風(fēng)霎時暴起,在火焰中撕開一條通道,重拳隨后而至狠狠砸在了石敢當(dāng)?shù)淖竽槨?/p>
石粉簌簌抖落,沉重的石人“咚咚”后退三步,猛然踩住退勢,雙手緊握巨劍裹起火焰如龍卷攔腰橫掃而去。
鬼王不閃也不避,右腳搶步上前,左臂曲肘成盾,迎著來勢兇猛的劍鋒……
咚!
巨聲激起大風(fēng)瞬間壓滅了丹火。
巨劍高高彈起,帶著石人中門大開。
鬼王獰笑著左腳再搶一步,右手追上石靈踉蹌步伐,一把拿住其咽喉,肥肉下肌肉如山壘起,竟是要以蠻力強(qiáng)行扼斷手中石頭脖頸。
卻在這時。
李長安冷不丁自石敢當(dāng)背后現(xiàn)身,一手翻過石人肩頭,一手持劍砍在鬼王手腕,鬼王吃痛難免手上一松,石敢當(dāng)抓住良機(jī),抬肘頂開鬼王手臂,后撤半步,拉開一劍之距,劍柄已順勢從腦后繞到斜上方。
力劈華山!
巨劍斫在鬼王肩頸之交。
拼盡全力的一劍當(dāng)即砸得鬼王雙腿彎曲,然在跪倒的最后一刻,鬼王怒目裂破眼角,肥肉下骨頭嘎吱悲鳴,竟然生生止住,惡狠狠抬頭凝視石敢當(dāng),卻沒注意,李長安已縱身而起,腳下連點(diǎn)石人膝頭、捍腰、肩甲,再次出現(xiàn)在鬼王視線中時,已近在眼前。
青白二氣倒映眸中,森寒劍尖無限放大。
李長安將將落地,看也不看,翻身滾出數(shù)尺,便聽得身后歇斯底里的咆哮,轟隆巨響伴著陣陣厲風(fēng)在場中胡亂肆虐,道士干脆躲到一座銹銅像后,等到狂風(fēng)息止,探身去看。
石敢當(dāng)也被那陣狂砸爛打逼出數(shù)丈開外,原地唯余鬼王,它低著頭,手掌橫在鼻下,自眼眶涌出的鬼血瀝瀝積在掌心,目視良久,忽而一口吮盡。
場中回蕩著它的狂笑。
“石頭劍正好捶背,道士劍活似蚊叮,呵呵,不夠,不夠!”
李長安橫劍仔細(xì)打量,數(shù)合廝殺下來,給鬼王留下的傷口皆已愈合無蹤。
還是太淺。
再來!
…………
鬼王已厭倦了這貓捉老鼠的游戲。
任由巨劍劈砸,抓著李長安一味窮追猛打,一時間場中厲風(fēng)呼嘯不斷,吹得香火織就的云霧翻騰不已,“箭鏃”更作急雨密布,波及到霧中鬼與神都顧不上彼此。
李長安更是狼狽不堪,縱有石敢當(dāng)援護(hù),連滾帶爬也閃躲不及,只好消耗許多法力,駕起大風(fēng)裹偏厲風(fēng)與“箭鏃”,叫它落在旁邊草棚,已千瘡百孔的棚子頓時咔嚓崩塌,房梁滾落到鬼王腳邊,它哈哈大笑抄起,拿脊背硬吃了石敢當(dāng)一劍,重重一踏,叫大地如水面翻涌起伏,奮力擲出了木梁。
那木梁在鬼王的蠻力之下,化作一枚巨箭。李長安前一瞬還在提身飛縱,下一刻,巨箭劈“波”斬“浪”直抵眼前。
電光火石之間。
道士一邊奮力擰轉(zhuǎn)身形,一邊將長劍貼上撥引,可那木梁所攜力量大得駭人,李長安縱以超絕的身手勉強(qiáng)擦身閃躲開去,但仍震得長劍瘋顫,握持不住,脫手而出。李長安一咬牙,腳步疾點(diǎn),掠身追上一把扣住劍格,顫抖的劍刃劃爛了手心,木梁貫入正殿,他自個兒也被這慣性狠狠摔在了石墻上。
眼前天地倒轉(zhuǎn),看得不遠(yuǎn)處,鬼王跺腳如擂鼓。
大地吐波。
驚濤怪浪奔涌而來!
這時。
高大身影再度橫在了二者之間。
轟!
泥濤石浪再遇堤岸。
泥塊碎石翻涌沖天。
石敢當(dāng)一刻不停,雙手提劍猛然前刺,穿開層層石雨泥幕,直取大步奔襲而來的鬼王。
“滾開!”
鬼王揮拳砸去,轟然巨響,愣把巨劍砸退,再搶步上前,攥拳化作重錘,破風(fēng)生出尖嘯,重重擂在石敢當(dāng)肋下,竟將這石人轟得雙腳離地,懸空而起。
也在這一霎。
一道迅疾身影再度躍出石人肩頭,剎那搶入鬼王視線,當(dāng)空旋身飛轉(zhuǎn),青白二氣相激隨著劍刃在空中劃出一道絢爛圓弧,重重斫入惡鬼左肩。
鏘!
竟迸出金石之聲。
卻是劍刃卡在了肩骨之上。
鬼神怒睜雙眼猩紅似火,道士眸光冷冽凜凜如電,迎面交匯的瞬間,道士握劍的雙臂青筋暴起。
滋~鈧!
劍鋒與鐵骨尖銳嘶鳴。
頓見瓢潑鬼血夾著大蓬火星飛濺。
鬼王肉山一樣的身軀上,從左肩到右肋被硬生生犁出一道駭人的劍痕或說溝壑,翻吐的皮肉下可以看見白色的皮膜、暗紅的筋肉以及鐵灰色的嵌著深痕的骨頭,以及,聽著它腹中人頭們一刻不停的哀嚎與雀躍歡呼。
它那一對猩紅死死追隨著李長安落下的軌跡,因劇痛而抽搐的嘴角掛起一絲……得意?
“抓住你啦!”
鬼王磨盤也似的右腳不知何時抬起了半個后腳掌,在李長安一擊得手,腳尖點(diǎn)地正要閃身后撤之際。
“輕輕”一跺。
咚。
地面應(yīng)聲泛起微瀾,叫著力點(diǎn)為之一亂,身子趔趄栽倒,一只巨掌已夾帶轟鳴兜頭拍下,而石敢當(dāng)方被打退,哪及來援?
鬼掌未至,呼嘯掌風(fēng)已肆意拉扯臉孔,道士死死盯著頭上占據(jù)了所有視野的青灰鬼掌,曲膝蜷身,將那半副殘甲頂在臂前。
咚!
又是一聲巨響。
李長安重重跪倒在地。
殘甲早在巨掌臨身的一瞬崩作爛銅片四散,懷中的護(hù)身符迅速一齊燃作飛灰,金光相繼浮現(xiàn)又崩裂,唯余最后一道搖搖欲墜護(hù)著他沒被拍成一灘鬼餅。
李長安卻沒有趁機(jī)撤身,反而借這金光破滅前的最后時機(jī),在腳邊浮土之下扯出一串鐵鏈——鐵鏈非是凡鐵,卻是昔日運(yùn)送泰山石所用,因被石頭壓住難以回收,干脆留在了廟中,被不明所以的信徒傳說為石敢當(dāng)捆縛惡鬼的鐵索一并受到祭拜,已是神體的一部分——李長安奮力拋起,將鬼掌死死纏住,又翻身到了鬼掌手背處,以寶劍纏住神索深深釘入地面。
嘶聲大呼:
“快!”
石敢當(dāng)依舊無言,重重猛踩,泥土翻飛間,腿部關(guān)節(jié)石頭嘎吱磨響,強(qiáng)行剎住踉蹌,在地面留下一個大坑,已然舉劍反撲而回。
一時間,鬼王右手被李長安牢牢鎖住,抽脫不出,只能無奈轟出左拳,雖然是匆忙間的迎擊,但聲勢依舊駭人,拳風(fēng)轟鳴,大有一拳能開山裂地之威,可這一次,石敢當(dāng)既不躲也不擋,反而抬起肩膀,將整個身體甩了出去,這八萬八千斤的泰山石靈與鬼王的拳頭彷如兩山相撞,掀起的氣浪幾將院中香火信愿織就的云霧一掃而空。
嘎~吱~吱!
筋骨哀鳴,石屑紛飛,短暫的角力后,卻是石敢當(dāng)贏下半招,粗暴地擠開了鬼王左臂,闖入其懷,反握的巨劍高舉,劍尖對準(zhǔn)了鬼王胸腹間尚未彌合的傷口。
鬼王說得沒錯。
石敢當(dāng)?shù)膭?qiáng)而鈍,李長安的劍利而弱,單獨(dú)對上鬼王那身銅皮鐵骨,傷害都有限。
可二者合二為一呢?
巨劍狠狠貫入。
…………
“大王!”
“主公!”
惡鬼們遽見此幕,接連作出驚呼。
大鬼們各自拼命要甩開對手糾纏,縛魂鬼們更是不顧一切撲來,要搶下著窟窿城之主,卻在這時,院中本已打翻、暗淡的法香忽而香頭熾亮,云霧如煙波驟生、如海潮倒卷剎那織起白茫茫一片,浩浩蕩蕩,卷起一圈高接云天的霧墻,將一眾惡鬼與神靈統(tǒng)統(tǒng)隔絕在外。
留得霧墻中心,把寶劍作了鐵樁的李長安死命壓住劍柄,石敢當(dāng)用全身氣力將長劍一寸寸壓入鬼王身軀,劍刃從其后背透體而出,腥臭的鬼神之血沿著劍身如泉涌,血中鬼毒侵蝕大地滋滋冒出煙氣。
鬼王頭顱低垂,怔怔看著貫入胸膛的重劍。
許久。
“呵、呵!哈哈哈哈哈!”
竟放聲大笑起來,笑聲翻作音浪陣陣沖入霧墻。
“有意思,好手段!”
李長安聽著,心里頓時一突,便見得眼前被鐵索纏住的臂膀厚實(shí)的肥肉下忽的壘起疊疊肌肉,霎時膨脹倍余,勉勵支撐的鐵索立遭崩斷,李長安自已亦被甩飛出去。
又見鬼王忽以頭槌砸得石敢當(dāng)踉蹌半步,緊追著再一記正蹬,直將這近十萬斤的石靈踹得平地而起,橫飛數(shù)丈,轟然滾地。
掙脫了束縛。
鬼王卻未乘勝追擊,卻是高舉雙拳,往胸膛奮力一錘。
噹!
彷如是以鐵錘鍛打砧板的聲響放大千倍萬倍,霧墻中首當(dāng)其沖的李長安只覺腦子一嗡、雙耳劇痛,所幸身是魂體,若是肉身恐怕腦髓都要從耳洞中擠出來!
亦在這聲響里,鬼王身上肥肉起伏翻波,肢體不住扭動。
再看去。
原本肉山般的鬼王赫然再龐大了一圈,只是周身肥肉盡去,余下青黑色的皮裹著嶙峋的骨架,而那骨架卻如此怪異,仿佛無數(shù)次被砸斷又自行愈合,根根骨頭肆意交錯又糾纏,甚至挑破皮膚,如刀槍般刺入空氣。
是啦。
道士心頭閃過一絲明悟,相傳鬼王是苦工所化,這大概才是他的本來模樣。
鬼王依舊低頭,依舊瞧著胸前重劍,依舊舉起了雙臂。
雖不知所欲何為,但李長安的靈覺卻在瘋狂刺痛神經(jīng)。
無論如何。
阻止它!
李長安縱身飛掠如雨燕,霎時穿越十?dāng)?shù)丈,抄起地上寶劍,青白劍光再現(xiàn)。
石敢當(dāng)亦翻身而起,發(fā)足狂奔,將數(shù)萬斤之軀拋擲而來。
然而。
還是晚了一步。
鬼王的雙臂已在胸前猛然交錯。
鏘!
巨聲里再掀氣浪。
道士只覺自已迎面撞上了一面銅墻鐵壁,渾身骨頭都在寸寸斷裂,雖然他沒有骨頭,被氣墻壓得倒飛而回時,他不可置信地瞧著鬼王胸膛前那片片碎裂的巨劍——泰山石之靈以厚重堅固著稱,那重劍也歷經(jīng)數(shù)百年不朽不壞,兩者神性相合本該堅不可摧,而今,竟然斷裂了——李長安砸入道觀主殿,這座今日受盡折騰的建筑終于不堪摧殘,“嘩嘩”倒塌。
而在那霧墻中心,只余下鬼王與石靈。
…………
方才氣浪勁吹,亦壓得石敢當(dāng)弓身舉臂抵擋,但待他放下手臂,抬起頭來,望見的確是鬼王居高臨下的戲謔目光以及高舉如錘的拳頭。
當(dāng)!
這一刻,鬼王的拳頭作了鐵錘,大地作了鐵砧,而石敢當(dāng)便成了兩者間那塊可憐的頑鐵。
重錘狠狠砸在石靈的頭頂。
頓見石粉紛飛,石敢當(dāng)轟然跪下,捶打聲激起聲浪震得霧墻顫動。
鬼王又舉鐵拳。
當(dāng)?。?/p>
石敢當(dāng)無力伏地,只用雙手勉勵撐起身軀不倒,石屑“簌簌”,身上蔓延出網(wǎng)狀裂紋,激起的聲浪震得霧墻搖晃不休。
鬼王再舉鐵拳。
當(dāng)?。。?/p>
石敢當(dāng)徹底撲地,石塊片片剝落,裂紋蔓延周身,聲浪轟鳴里,霧墻層層潰散。
鬼王厲聲狂笑,牽動串在骨架間的張張死人面孔凄厲哭嚎,這一次,它對準(zhǔn)了石敢當(dāng)?shù)哪X袋,抬起了腳。
獰笑落下。
眼看石靈身死在即。
鬼王身軀卻忽的一個趔趄,腳步歪了半尺,只踩爛了石敢當(dāng)半張面孔。
它怒目回望,竟是地面鉆出了幾條手腕粗細(xì)的樹根纏住了它的小腿,緊要關(guān)頭,把它往后拽了半步。
鬼王大怒抬腳,拔起樹根,卻沒想帶起土塊翻飛,更多的樹根牽扯而出,蟒蛇一般纏住雙腿,緣著軀干向上攀爬,它急急揮爪撕扯,那樹根雖韌,卻也難抵鬼王蠻力,但奈何樹根仿佛無情無盡,扯斷一根,鉆出十根,扯斷十根,纏上百根。
鬼王怒罵著瘋狂抓扯,卻沒注意,一些纖細(xì)的樹根已悄然爬上手背,纏住手指,突兀往后——
咔!
鬼軀亦是人軀所化,十指連心,立馬教它痛得仰天大叫,樹根卻趁機(jī)一擁而上,纏死臂膀,勒住脖頸,絞住犄角徐徐收緊。不消片刻,鬼王周身已被樹根死死纏住,唯余一張鬼臉怒目向天。
到了這時候,李長安才灰頭土臉把自已巴拉出來,一個滾身,猛然竄起,手把寶劍殺氣凜凜,待看清場面,愣了愣,喘出一口大氣。
“萬年公,您老可總算來了?!?/p>
有風(fēng)吹入潰散了大半的霧墻,送來馨香,仿佛是在解釋說:“作為一株樹以及一位腿腳不便的老人,走得慢些亦是無可奈何,還望府君見諒。”(最開始寫的萬年公是榕樹,但后來不小心寫成槐樹,以就近原則統(tǒng)一為槐樹,見諒)
能及時趕到已是邀天之幸,李長安又怎會真去抱怨,他匆匆叉手權(quán)作招呼,忙返身從瓦礫里翻出一口大箱子,一腳踹開,但見箱子里密密麻麻堆滿了符鳥。
雙手掐訣,急誦法咒。
“震亨九氣,靄郁青宮。生氣重重,化成九龍。木公駕氣,色正蒼蔥……”
同時間,石敢當(dāng)已從地上爬起,抄起斷劍一撲而上。
鬼王的形象一如許多惡鬼兇神,頭生犄角,口吐獠牙,獠牙這東西固然威風(fēng)又駭人,卻有一樁不好,牙關(guān)合不上。
便叫石敢當(dāng)一手揪住犄角,一手把斷劍從牙縫里塞進(jìn)去,硬生生撬開了大嘴。
“急急如律令!”
李長安咒聲唱罷,鳥兒群起飛騰,“撲簌簌”密密盤空,而后俯沖而下爭先恐后投入鬼王口中。
鳥兒太多太密,鬼王嘴巴張得再大也是不夠,有擠出隊伍的,也算得了主人李長安幾分機(jī)靈,尋那眼角、耳道、鼻孔乃至胸膛傷口,凡是孔洞,便往里鉆。
鬼王瞪著眼,張著嘴,聽著鳥兒在臉上、在喉中、在身體血肉里“嘰喳”不休,他乃錢塘幽冥之主,人人敬懼,戶戶朝拜,一度連十三家也要讓它三分,何曾受過這等羞辱?胸中擂鼓越來越急,眸中怒焰越來越猩紅。
終于。
“夠了!”
牙關(guān)迸血,獠牙斷裂,鬼王硬生生嚼爛了口中斷劍,用那被碎牙與裂刃攪得稀爛的大口瘋狂撕扯樹根,扯出右臂,掙脫左腿,扒出軀干,眼看掙脫出小半個身體——
地面沙沙顫抖。
下一刻。
更多更密更粗的樹根破地而出,又束住手,又縛住腳,一圈圈一層層密密麻麻纏上來,圍成一個圓形樹牢。
結(jié)束了?李長安方作此想。
咚。
樹牢中心傳出忽的仿佛心臟跳動的聲響。
是鬼王?如此微弱?
疑問未清。
咚!
心跳聲再次震響,伴著地面微微一震。
錯不了,確系鬼王。
李長安強(qiáng)撐疲敝,拿起寶劍便要急奔過去。
咚!!
第三聲震響激起氣浪從樹根的縫隙間滲透而出擴(kuò)散開來,聲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微弱,可當(dāng)著“微風(fēng)”觸及云霧,先前頑強(qiáng)不散的光霧卻片片消解。
捷疾使者一叉將那夜叉大將貫胸而過,順勢一攪,便散作煙氣泯滅;玄華使者身軀潰爛、爬滿蛆蟲,而作它對手的紫姑被臭發(fā)死死纏住狠狠一絞,留得風(fēng)中一聲輕嘆:夜啼使者與龍子龍女的游戲已進(jìn)尾聲,小兒鬼分化出更多的嬰孩,龍子龍女們卻沒法再呼喚更多的伙伴;野婆神的身軀無力軟倒,破法使者那張老臉口生鋸齒,叼著老媼脖頸,目透幽光;呼嘯使者張口疾吐氣箭,身上靈光衰微的溫元帥再不能抵擋,在箭雨里支離破碎:夔魖使者被鐘馗攆得連滾帶爬,在最后一劍要取下它鬼頭時,鐘馗遺憾長嘆,散作云煙。
而阻攔縛魂鬼的無名無形之神們,更早已無法堅持,一一隨著云霧消散。
糟糕。
靈機(jī)燃盡了。
鬼王卻還在。
李長安剎住腳步,提劍警惕地望著周遭惡鬼。
孰料。
今夜充作先鋒,對鬼王最為忠誠的縛魂鬼們卻沒有第一時間撲上來,圍殺李長安或是搶出鬼王,反是呆在原地,似在側(cè)耳傾聽:
咚,咚,咚!
樹牢里傳出響聲越來越急,越來越重,縛魂鬼們竟應(yīng)和著節(jié)奏,抬腳隨之踏步。
大鬼們見著此幕,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東西,拋下了李長安,丟下了鬼王,捷疾使者倒拽鐵叉慌張騰空便走;夔魖使者身形一晃,已了無影蹤;夜啼使者們尖叫著撒開雙腳,卻被龍子龍女們嬉笑攔下;破法使者縱身欲去,被野婆神用最后氣力,纏住手腳;呼嘯使者連滾帶爬、翻墻遁走;玄華使者緊隨其后,但它的軀體腐爛得太厲害,剛邁出腳步,雙腿便齊根朽折。
而在縛魂鬼這頭。
它們的腳步初時散亂,但很快就變得齊整,與鬼王在樹牢中傳出的震響合二為一時。
李長安忽的驚覺,地上的一切,泥巴、石塊、木頭、瓦片、尸骨,都在齊齊躍動,好像大地成了一面鼓,縛魂鬼們的雙腳成了鼓槌。
在鼓聲中。
“嘿~喲~”
樹牢里傳出鬼王拉得長長的呼喊,聲音艱澀得仿佛將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氣從兩片砂紙里磨出。
縛魂鬼齊聲踏步,大地躍動,這一刻,它們已扭曲畸變的聲帶重新發(fā)出了人聲。
初時含混,繼而清晰。
“山是鐵喲,地是鋼。
打不完的石塘,敲不穿的荒!
海水泡爛筋骨皮。
血汗滴穿石頭樁!”
踏步聲越來越密,越來越急,大地頓從鼓面變作怒海,入目處,非但院子,整片山地都在抖動,土浪洶涌翻騰,一時壘起作山丘,一時又深陷作坑谷。
李長安在狂濤中苦苦支撐,哪里還管的著什么厲鬼、鬼王,只看著正殿廢墟被顛上半空,斷作數(shù)截,旋即,又被吞入谷底,擠壓成團(tuán);又看見龍子龍女們拖著夜啼使者分身,大笑著沖上浪頭,又尖叫著栽入谷底,嬉鬧得不亦樂乎,然后個個消失無蹤;看得萬年公不斷自“?!敝猩斐龈殻嗫嘣诶藵芯S持著樹牢。
再聽到。
“嘿~喲~”
鬼王再度長嘶,從艱澀變作凄厲的哭腔。
縛魂鬼踏步相和:
“工頭的鞭子噼啪響喲,
工錢變作爛谷糠!
娃兒餓成一張紙,
婆娘埋進(jìn)亂葬崗!”
翻涌的泥濤石浪迸出數(shù)不盡的刀槍劍戟。
那臭發(fā)使者腳步太緩,落在了波濤中,方才用毛發(fā)將自已裹成個臭毛球在其中顛簸才得幸免,現(xiàn)在刀槍劍戟四起,頓將那些臭毛絞爛割碎。
而在一切的中心,樹牢亦被絞爛,鬼王脫困而出,仰天怒吼。
“嘿~喲~”
縛魂鬼們踏步再和,見得它們身軀有黑氣不住散逸,原來在風(fēng)中作歌的從來不是喉嚨,而是它們消散的魂魄。
“鐵錘砸向天靈蓋喲——
腦殼迸出火星光!
鉤子劃爛心肝肺。
骨頭渣子作刀槍。
日日哭嘯化血雨。
夜夜索命黑心腸。”
縛魂鬼們踏步漸漸變得重而緩,大地也不再那么劇烈的起伏變化,只裂開無數(shù)大可吞屋宇、小可食人畜的口子,不住開合,把泥土作血肉,把礫石作牙齒,吞食咀嚼地上殘留的一切事物。
李長安幾經(jīng)廝殺,又幾經(jīng)搏“浪”,已然精疲力盡,終于不慎墜入裂口,礫石如利齒四合之際,萬年公最后的根須從地底鉆出將他托出裂口,自已卻被咀嚼得稀爛。
大地之上。
縛魂鬼們扯開符布,任由魂魄消散,縱情踏歌。
“踏不平!
踩強(qiáng)梁!
去他娘的神仙佛祖閻羅殿。
不如人間作鬼強(qiáng)!”
最后齊齊一踏,卻落地?zé)o聲,原來它們的魂魄已然消散得只剩薄薄的虛影。
大地微微顫鳴,好似飽足后打了個嗝,徹底歸于平靜。
…………
結(jié)束了?
破破爛爛的李長安呆滯地跪立在地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切。
道觀、森林、溪流、山石、花草……都已蕩然無存,入目,唯余平整的大地。
是的。
平整。
這處山腰,這大半座山峰。
山腳被抬升,山頂被壓平,無需滄海桑田,只需一曲踏歌,山巒已改換了形貌化為臺地,向前可見連云的懸崖,向后可見聳立的峰墻,而臺地上更是被壓平夯實(shí)為一整面硬土,有大小不一的縫隙在其中蔓延。
怪不得十三家忌憚鬼王,要是讓它狂性大發(fā),在錢塘地下撒這么一次瘋……李長安的目光不由落在這方新造高臺唯一聳立的身影上。
鬼王又從形銷骨立變回那副肉山模樣,甚至看來比之前更癡肥幾分,他仰著頭保持著那副在“波濤”中引吭高歌的模樣,雙眼卻有血淚如泉流淌。
它徐徐垂下目光,悲慟與呆滯半空相遇,下一刻,變?yōu)橥瑯拥膬磹海?/p>
道士強(qiáng)撐站起,握向腰間,卻握了一個空,目光四下一掃,長劍插在十步之外,裝著符箓的褡褳也散落劍旁。
正要拔步。
腳腕突兀一緊。
該死的熟悉的惡臭鉆入鼻腔,道士咬牙看去,腳邊正有一條寬不過半尺的裂縫,裂縫里磷火昏照,照出被擠壓成一團(tuán)的玄華使者,這臭毛鬼從糜爛的血肉里生出幾股毛發(fā)爬出了裂縫纏住了道士腳踝。
糟了!
鬼王沉重的腳步已隆隆漸近,李長安四下摸索,只找到幾塊石片半枚破瓦時。
腳步聲忽而停住,卻是土殼破出了一只大手,同樣抓住了鬼王的腳腕。
隨即,見得地面隆起,土殼片片崩裂,遍布裂縫的寬厚脊背破開土石,石敢當(dāng)單膝跪立正要緩緩起身。
咚!
鬼王一拳將他砸回泥坑,可他的手卻沒有絲毫放松。
“放開!”
重拳攜著怒火再度砸下。
石敢當(dāng)身形搖晃欲倒,軀干“咔嚓”生出更多裂紋,似乎下一刻就將潰散一堆碎石。
可鬼王卻怔怔看著腳腕,那只生著裂紋的手攥得更緊了。
“頑石?!?/p>
爛牙里磋磨出低語。
“頑石!”
胸膛里翻涌出暴怒。
“頑石??!”
重拳如雨點(diǎn)般砸下,激起土塵漫天,又被氣浪陣陣吹遍這空曠平野。
“為什么打不死?!”
“為什么踩不爛?!”
“為什么……”
沉悶撞響里卻不見塵土激揚(yáng),戛然的怒喝后是鬼王驚愕的目光,塵土漫漫飄灑,但見石敢當(dāng)正抬著左掌,掌心牢牢握住了鬼王的右拳。
扯了扯,紋絲不動。
鬼王愣了一瞬,猛然揮出左拳,然而,它只覺腳腕一松手腕又一緊,左手亦被石敢當(dāng)攥死。
這不可能!
它拼命催動它那足以撼山動地的蠻力,筋肉膨脹,赤須戟張,氣血涌動間鐵灰色的皮膚都仿佛被炭火煅燒變得暗紅,然而,拳頭卻始終不得寸進(jìn),反而雙臂被一點(diǎn)點(diǎn)掰開,石敢當(dāng)頂著巨力緩緩站起身來。
鬼王狂怒又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與自已角力的對手,石人身軀上遍布駭目的裂紋,卻有根須蔓生其下如同針線將其縫補(bǔ)不至崩散。
這石人變強(qiáng)了?
方作此想。
忽覺眼角曾被道士刺傷處瘙癢異常,眼珠在眼眶中不由自主轉(zhuǎn)動,漸漸偏斜。
噗。
幾點(diǎn)鬼血濺落。
一枝槐木鉆出眼角。
那槐枝好似在鬼王過分豐腴的脂膏里吃足了養(yǎng)分,迅速生長,幾個呼吸,枝干占據(jù)了大半個眼眶,長作兩三尺長,又見枝上抽出嫩芽,嫩芽轉(zhuǎn)眼又成蒼郁綠葉,葉下生出骨朵,骨朵開成串串潔白槐花,在晚風(fēng)中搖曳清香。
啊。
鬼王心底沒由生出明悟。
原來是我變?nèi)趿恕?/p>
…………
另一頭。
李長安用石片、破瓦和牙齒撕扯開了毛發(fā),他踉蹌著去撿起褡褳,又返身回來。
“呸!”
將嘴里的斷發(fā)臭水通通呸還給臭毛鬼,再把剩余的丹丸全部塞進(jìn)裂縫,轟!火焰噴薄,那所謂玄華使者已被燒成一股焦煙。
做完這一切,道士已覺疲敝欲死,卻沒半點(diǎn)歇息的意思,他凝神拖著輕飄飄要隨風(fēng)而去的身體,拔出地上寶劍,步步走近被石敢當(dāng)牢牢扼在原地的鬼王。
“為什么?”
“成天掛著鏡子,就不曾照一照自個兒?”
一只幸存的符鳥“撲簌”返回,半途耗盡靈機(jī),散作張符紙正好飄落在一條探出石敢當(dāng)身軀縫隙的樹根上,符紙沒有燃燒,只靜靜與樹根融為一體,便見根上生出新枝,枝頭蒼翠,花串累累。
如何對付一個堅不可摧的東西?答曰,攻其內(nèi)部。
萬年公所以被許天師留下穩(wěn)固飛來山,正因其根系堅韌而能穿鉆。
先前,在困住鬼王的同時,同時也將細(xì)小根須從鬼王未及愈合的傷口里鉆進(jìn)了它的血肉,而李長安所驅(qū)符鳥,其符紙皆由萬年公皮葉所化,再以青龍羽章之符灌注乙木精氣,根須入體,符鳥入口,兩者相會,會發(fā)生什么呢?
答案是……
李長安竭力催動法力,劍上浮起淺淺的青白光華,砍向鬼王肥碩的腹部。
皮肉將將翻口,頓有槐枝爭相從里頭舒展出來,汲食毒血惡肉,生出綠葉白花。
鬼王身體抖擻一下,只覺力氣又去了幾分,咬著牙關(guān)拼命強(qiáng)撐。
李長安繞到它側(cè)后,寶劍刺入肋下,而后劍隨身走,但瞧劍鋒過處,綠葉婆娑,花枝垂落宛若新衣。
鬼王氣力再減,單膝重重跪地。
李長安已重新繞到身前,劍尖抵住鬼王眼珠。
“時至如今,那該被踏平踩爛的不正是食盡百姓脂膏的窟窿城么?!”
劍尖前,鬼王眼中動也不動,只答以一口血沫,可惜,它全部的氣力都用于支撐身體,這一口爛牙、毒血、碎肉都吐在了自個兒的肚皮上。
李長安目光不悲不喜。
沒錯。
是自已話多了。
于是。
長劍貫入又拔出。
血泉中長出槐枝生機(jī)勃勃。
鬼王也終于力竭,沒了絲毫反抗的氣力,被石敢當(dāng)摁倒在地,反剪手臂,單膝跪壓住后頸。
終將血食錢塘數(shù)百年的大惡鎮(zhèn)封。
“辛苦了?!?/p>
李長安稽首致意,石敢當(dāng)微微頷首,隨即沒了聲息,凝固成一座純粹的石像。
但槐樹還在汲取鬼王血肉繼續(xù)生長,根須鉆入大地,枝葉卻向上生長,與石敢當(dāng)身上根須向匯,聚合繼續(xù)向上,直長成一株合抱巨木,舒展華蓋,郁郁參天,又有數(shù)不盡槐花怒放,時值風(fēng)逐云走,明月當(dāng)空,朗照著鬼王、石像以及這一樹燦爛。
李長安深吸一口氣后,從容回頭,身后是去而復(fù)返的幾頭大鬼。
它們瞧著眼前所見,個個驚疑不定,不知是進(jìn)是退,李長安只是冷冷持劍向?qū)Α?/p>
短暫僵持。
惡鬼彼此相覷幾眼,終究各自逃散而去。
它們前腳剛走,后腳一團(tuán)火球飛上高臺,煙火滾滾中,黑煙兒化出身形。
他左顧右盼,這山,這樹,這人,處處是驚異,一時竟不知該問些什么。
倒是李長安先開口:
“有酒么?”
臭發(fā)使者發(fā)上帶毒,撕咬過后,殘毒刺得口腔火辣辣的疼。
“?。颗?,哦,有,有?!焙跓焹好Σ坏庀乱粔鼗本七f來。
槐酒本該是冷的,可到了黑煙兒這兒卻是熱的,實(shí)在是滋味大減。
李長安拿來漱了兩口吐了,余下也不嫌棄,全部灌進(jìn)肚子,熱酒入喉卻生清涼,溫補(bǔ)魂魄,道士自覺恢復(fù)了幾分力氣,指著惡鬼逃去方向。
“走了幾頭大鬼,速追,莫放余孽脫身。”
黑煙兒領(lǐng)命,架起火球橫空,留得李長安重新提起寶劍,到了鬼王旁邊,殺豬也似的把寶劍捅進(jìn)去,切開厚實(shí)的脂肪筋肉,翻找出腸子。
頓有人頭在腸中凄厲作聲,他們在鬼王腹中蹉跎太久,是時候出來透透氣了。
…………
當(dāng)李長安把最后一顆試圖咬他手的腦袋敲得眼冒金星,抓著頭發(fā)拽出鬼王腸胃,身邊的人頭已堆成小山。
扶著腰桿,呻吟抬頭。
卻迎面見著一張張關(guān)切的面孔,銅虎、鏡河、織娘、楊歡……乃至黃尾都趕來了,他們安靜簇?fù)碓诘朗恐車?。他太疲憊了,又專注于開腸取頭,以至于沒有發(fā)現(xiàn)大伙兒的到來。
現(xiàn)在,大伙兒都一言不發(fā),眼巴巴看著,李長安渾身不自在,怪道:
“怎么呢?”
這一問,叫人群霎時鮮活,大伙兒一擁而來,七嘴八舌說起今夜故事。
什么惡鬼將計就計,又被曲大慧眼識破;什么神將以規(guī)矩為借口攔路,又被無塵以規(guī)矩找到出路;什么鬼王陰險,在地下暗布伏兵,卻被大伙兒齊心沖破……
李長安注意到黑煙兒也在,便問:
“逃走的大鬼呢?”
“都捉住了,沒走脫一個?!焙跓焹骸昂俸佟钡?,“那夜叉飛得最快,運(yùn)道卻最差,正撞著上山的銅虎大哥?!?/p>
隨后,大伙兒又安靜下來,眼巴巴等著李長安再開口。
道士實(shí)在累得很,想了想。
“諸位?!?/p>
他笑道。
“我們贏了?!?/p>
贏了?
贏了!!
大伙兒大叫、歡呼、痛哭!禍害錢塘數(shù)百年,數(shù)度把大伙兒逼到絕境,那不可一世的鬼王、窟窿城就這么被打敗了!
歡騰里。
人群的邊緣,無塵微笑著看著眼前歡欣,察覺了道士投來的目光,合什一禮,悄然退去。
雀躍間。
“可接下來,咱們該怎么辦呢?”
黃尾的話有些不合時宜。
大伙兒都滿不在乎說,當(dāng)然是攻入窟窿城,徹底蕩平惡鬼余孽。
“我是說,道長是該留在飛來山,還是再入錢塘城?”黃尾撓著毛臉,憂心忡忡,“萬一……”
何為萬一沒有明說,可大伙兒都相繼領(lǐng)會,一時間,高漲的氣氛都低沉了許多。
“無妨?!崩铋L安笑道,“十三家既會忌憚窟窿城,難道卻敢輕視城隍府?”
他擦凈了劍上鬼血,橫在膝前。
“何況,既為錢塘府君,便該在錢塘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