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時變了臉色的,還有向小園。
她放在譚見背后的手忽然定住,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。
從前,她總覺得日子太慢,每一天都煎熬,如今怎么覺得時間快的很,像流沙似的,一晃就漏掉了。
她收回手,溫柔地問:“小景爺,我的死,你可都放下了?”
譚見抬頭,看著面前的向小園。
他看了很久,很久,最后,輕輕一闔眼。
剎那間,一束亮光從天而落,落在向小園的腳下,又從她的腳下延伸至枉死城的門口。
光所照之處,濃霧散盡,沒有陰寒,不再朦朧。
向小園起身,往后退一步,正正好站在那束明亮的光里,連臉上的那顆淚痣都因?yàn)槟枪舛陟谏x。
她與寧方生對視一眼,露出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笑意。
寧方生知道這笑從何而來。
那光從枉死城的門口,延伸至枉死城的門里,然后又一直延伸下去,直至奈何橋。
這時,奈何橋兩邊的彼岸花都開了,開得明艷亮麗。
彼岸花,開一千年,落一千年,花葉永不相見,情不為因果,緣注定生死。
此刻,它們都在等待著一個剛剛了結(jié)塵緣的陰魂走過去,去下一段因果,走另一段生死。
“方生?!?/p>
向小園沖寧方生深深一揖,眼里都是感激:“多謝你?!?/p>
寧方生并無話,只是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向小園挪開目光,移向一旁的少女,“你叫什么?”
“衛(wèi)東君。”
“也謝你。”
衛(wèi)東君不知為何,心里眼里竟?jié)M是不舍,可再不舍也只能擦擦淚,說三個字:“不客氣。”
向小園不再看她,朝地上的譚見莞爾一笑,“還要勞小景爺送我一送?!?/p>
譚見抹了一把淚:“你要去哪里?”
向小園指著枉死城:“那里?!?/p>
她從那里來,就該往那里去。
譚見似乎也明白這個道理,起身說:“走?!?/p>
兩人轉(zhuǎn)身,并肩而行。
他們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。
可路,終是有盡頭的。
兩人在門檻前站定。
向小園猶豫片刻,抬腳走進(jìn)門檻。
譚見想跟過去的時候,卻被一把鐵繡的大刀,攔在了門外。
這時,向小園緩緩轉(zhuǎn)過身。
四目相對。
那幾年相伴的點(diǎn)點(diǎn)滴滴,都在這一眼之中。
望不盡,也忘不盡。
寧方生幾次欲言又止后,終是開了口:“還有什么要說嗎?”
向小園笑笑,笑得眼角的淚痣飛舞了起來。
“沒什么話了,就盼著他好好兒的,少做些傷天害理的事?!?/p>
“你呢?”寧方生看著譚見問。
譚見不說話,只是死死地看著門檻里的人,本能的想要將她這張臉,這臉上的每一根線條,都深深印刻在腦海里。
向小園亦含笑看著他。
這是她希望留給他的最后一幕,雖然容色已老,但臉上的笑,還和從前一樣明亮動人。
這時,刀刃上的寒光越來越亮,似要掙脫出主人的掌心。
寧方生深吸一口氣,舉起那把大刀。
手起。
刀落。
衛(wèi)東君離他最近,只覺得那道落下的寒光刺進(jìn)她的眼中,緊接著,耳畔響起寧方生異常厚沉的聲音。
“諸行無常,諸法無我,緣聚則生,緣散則滅,斬——”
斬所得,所不得;
斬所愛,所不愛;
斬所恨,所不恨;
從此生生世世,永不再晤。
枉死城兩扇巨大的、厚重的、斑駁的大門緩緩合攏,記憶也將隨之慢慢合攏。
就在兩扇門即將合上的那一瞬間,譚見突然想到了什么,沖著門里大聲嘶喊:
“向小園,來世一定要投個好人家啊。”
投個好人家,別受那么多苦,平平安安地活到老死的那一天。
門砰的一聲關(guān)上。
真正的橋歸橋,路歸路。
向小園含著淚,用力地點(diǎn)頭,仿佛枉死城門外的男人能看到似的。
然后,她堅(jiān)定地轉(zhuǎn)過了身……
……
衛(wèi)東君幽幽睜開眼睛,差點(diǎn)沒活活被嚇?biāo)馈?/p>
頭頂,兩只黑漆漆的眼珠子,正直愣愣地看著她;
脖子上,一左一右兩只大手,正掐著她纖細(xì)的喉嚨。
衛(wèi)東君相信那雙手只要稍稍一用勁,她的耳邊立馬會聽到“咔嚓”一聲脆響。
“不怪我?!?/p>
衛(wèi)東君直接把鍋甩過去:“都是他?!?/p>
陳器口氣森森道:“不著急,我先掐死你,再去掐死他,你們一個一個來。”
“為什么我先?”
“因?yàn)椤?/p>
爺在心里已經(jīng)把這人千刀萬剮過了。
陳器咬牙切齒:“掐你不費(fèi)勁?!?/p>
衛(wèi)東君:“……”
受千刀萬剮還活著的寧方生也幽幽睜開眼睛,判斷一下形勢后,他起身盤腿而坐,氣定神閑道:
“頭發(fā)是至陰之物,你下次可以試試,把你的頭發(fā)和衛(wèi)東君的頭發(fā)綁在一起,或許、可能、希望有點(diǎn)用?!?/p>
至陰對應(yīng)的便是至陽。
一句話,陳器便明白了不是衛(wèi)東君不帶他入夢,而是他八字全陽,元神穩(wěn)的跟什么似的,沒法子入夢。
他一屁股跌坐下去,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。
衛(wèi)東君一看陳茄子徹底蔫了,趕緊爬起來把譚見的三個夢,以及他與向小園陰差陽錯的事情一一道來……
半個時辰后,正在船艙里熟睡的人們,忽然被一聲窮兇極惡的嚎哭聲給驚了魂。
“誰啊,嚎這么難聽,”
“大半夜的,鬼都能給嚎來?!?/p>
“真是缺了個大德?!?/p>
把鬼嚎來的陳十二一擰帕子,擰出一汪水來,然后用那帕子擦了把鼻涕,胸口一抽一抽的蹲墻角去,又開始叭嗒叭嗒掉眼淚。
寧方生目瞪口呆好一會,“他……”
“你不用管,讓他哭,哭完就好了?!?/p>
衛(wèi)東君看著墻角里的男人,忽然覺得出夢境后,有這么一個人鬧一鬧,嚎一嚎也挺好,至少這會自己的心里,沒那么難受。
她長長吐出口濁氣,目光一抬:“寧方生,你現(xiàn)在要管的是我的事。說吧,什么時候召我小叔上來?”
腦子里的那根弦始終緊繃,衛(wèi)東君一臉“你敢說個不字”的兇狠表情。
寧方生看她一眼,扔出四個字:“明日,子時?!?/p>
“那我子時……”
“不用,他會入你的夢。”
“?。俊?/p>
“怎么?”寧方生一挑眉.
“沒事,沒事?!?/p>
衛(wèi)東君趕忙道:“我就是有點(diǎn)吃驚,還以為你要把我?guī)У酵魉莱恰?/p>
斬緣人黑沉沉的刀眼掃過來,那一眼的意思是:枉死城是你想見,就能見的?
不見就不見。
衛(wèi)東君笑得一臉諂媚。
“那我在夢里可以和我小叔對話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