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字臉這一睡,許盡歡的耳邊終于清靜下來。
他心里無法控制地冒出一個念頭:“燒再高一點(diǎn),再高一點(diǎn),最后直接把他燒死。”
天不遂人愿。
午時還昏昏沉沉的國字臉,到了日落時分,竟又活了起來,叫嚷著餓,要吃飯,還要吃大米飯。
趕著路呢,許盡歡到哪里給他弄大米飯去。
國字臉說進(jìn)村,村里有大米飯。
村里還有雞鴨魚肉呢,你有銀子嗎?吃得起嗎?
許盡歡被他嚷嚷的沒轍,只能讓車夫加快速度,天黑之前找處村莊落腳。
運(yùn)氣還真好。
他們不僅找到了一處依山傍水的村莊,還找了戶殷實(shí)的人家留宿。
當(dāng)然,銀子還是許盡歡出。
銀子給得足,主人家殺了自家一只雞,國字臉趁這個當(dāng)口,說要出去溜達(dá)一圈。
我信你個鬼。
許盡歡朝羅叔使了個眼色,也暗戳戳地跟過去。
哪里是去溜達(dá)啊,根本就是在勾搭人,還專門找上了年紀(jì)的婦人勾搭。
許盡歡不敢靠得太近,豎著耳朵遠(yuǎn)遠(yuǎn)地聽了幾句。
“嬸子,這兩年收成怎么樣?”
“大娘,日子苦不苦啊?”
“姐,家里男人在不在家?。俊?/p>
許盡歡心說,姓徐的這是在找打啊。
一語成讖。
半盞茶后,國字臉被幾個壯漢追著打,他個子不高,腿掄得卻快,跟風(fēng)火輪似的。
許盡歡抱著胸,樂得嘴都歪了。
“兒子,快掏銀子?!?/p>
笑,僵在許盡歡的臉上。
你勾搭女人,憑什么我掏銀子。
許盡歡看著壯漢手里的鋤頭,釘耙,心里罵了聲“你娘的”,趕緊從懷里掏出幾兩銀子。
銀子一掏,遠(yuǎn)處的大娘,嬸子,大姐都圍了上來,爭先恐后地扯著國字臉的衣裳。
“徐先生,來,上我們家來?!?/p>
“我們家干凈?!?/p>
“我們家有茶葉,可以邊喝邊聊?!?/p>
國字臉一副皇帝寵幸妃子的表情:“都在家里等著,等我吃完晚飯,我一個一個來?!?/p>
還一個一個?
許盡歡鄙夷地看了眼國字臉的身板,心說,你吃得消嗎?
……
國字臉顯然吃不消,于是把許盡歡也帶上了。
許盡歡這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想歪了。
國字臉就是純聊天,聊的還都是些家長里短。
回去的路上,許盡歡實(shí)在沒忍住,“怎么著,你進(jìn)京告御狀,還準(zhǔn)備幫他們也告一份?!?/p>
他不傻,雖然聊的都是家長里短的小事,但歸根起來是兩個字——民生。
國字臉停下腳步,深深地看了許盡歡一眼:“兒子,你說對了?!?/p>
兒子翻個白眼,自顧自走了。
自己家破人亡的仇還沒報呢,還管別人?
管得過來嗎?
純有病!
……
夜里,許盡歡被尿憋醒,睜眼一瞧,發(fā)現(xiàn)床上的國字臉不見了。
人呢?
他悄末聲地走到院子里,只見國字臉趴在地上,撅著屁股,右手拿著一支筆,正奮筆疾書。
恰好十五。
恰好晴天。
一輪明月當(dāng)頭照。
月色灑在國字臉的身上,像是籠著薄薄的一層霧氣,也像是一場夢,很不真實(shí)。
人的氣質(zhì)與生俱來,很難掩飾。
許盡歡雖然穿得體體面面,但他心里清楚,自個兒不過是披了件龍袍,內(nèi)里還是海盜的兒子。
但這個國字臉不一樣。
雖然一身粗布衣裳,鞋子也是開花的,但一言一行,一坐一臥,都相當(dāng)有規(guī)矩。
就那張嘴,賤了些。
這時,國字臉察覺到身后不對,猛地扭過頭。
那道比刀鋒還要凌厲的視線,直直向許盡歡射過來,他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。
國字臉見是許盡歡,眼中的鋒利一掃而光,“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?”
還好意思說我?
“你鬼鬼祟祟地在做什么?”他反問。
“寫狀紙!”
“我放水!”
許盡歡故意晃晃悠悠走到他身邊,不緊不慢掏家伙,目光卻飛快地掃了眼那紙。
娘的!
這人竟寫得一筆龍飛鳳舞的好字。
國字臉見許盡歡眼睛瞄過來,迅速把紙一收,折幾下,塞到包袱里。
包袱打了個死結(jié),系在了身上。
許盡歡這才后知后覺地想到一樁事,這國字臉無論是昏迷,還是睡覺,還是勾搭女人,那包袱始終系在身上,寸步不離。
里面多半藏著他寫的狀紙。
許盡歡一邊撒尿,一邊在心里嘆氣。
太監(jiān)說過的,天底下皇帝只有一個,藏在深宮里,不是誰想見,就能見著的。
別說普通人,就是那些個皇親國戚,后宮嬪妃,都難見天顏。
還告御狀?
說天書呢!
正想著,國字臉突然問:“許盡歡,你覺得這個世道怎么樣?”
怎么樣?
許盡歡冷笑:“這是一方爛透了的人間道。”
國字臉原本是隨口一問,卻沒想到許盡歡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,一時間竟愣住了。
良久,他問:“爛在哪里?”
“你為什么要進(jìn)京告御狀?大娘的兒子為什么進(jìn)山做山匪?嬸子家為什么揭不開鍋?你還問我爛在哪里,要我說啊……”
許盡歡沖他擺擺手,一邊往屋里走:“爛在根里?!?/p>
“兒子?!?/p>
國字臉突然喊住他:“從明天開始,遇著縣,我們往縣里走,遇著府,我們就往府里去,不急著進(jìn)京。”
許盡歡扭頭:“你想干什么?”
“見天地,見眾生?!?/p>
“我看你還是先撒泡尿照照,見見你有幾斤,口袋里有幾兩,身上有幾條命?!?/p>
“孽畜!”
國字臉發(fā)飆:“老子讓你做什么,你就做什么,敢嘰嘰歪歪,等著挨揍?!?/p>
姓徐的,你戲演上癮了?
“別忘了那一胖一瘦的兩個人。”
國字臉一怔。
不是許盡歡危言聳聽,殺手的嗅覺是很敏銳的,被他們盯上的人,就算跑到天涯海角,他們也有辦法找到。
這幫人屬狗的。
更何況,這才趕了一天的路,了不得離那客棧一百里,那一胖一瘦的兩個人,說不定就在附近。
吃什么大米飯啊,馬不停蹄地往京城趕路,才是最好的逃命辦法。
許盡歡回了房,正要往竹榻上一躺,忽然耳邊傳來幾聲狗叫聲。
他蹭地跳了起來。
他們進(jìn)村的時候,也有狗沖著他們狂叫,也就是說,有陌生人進(jìn)村了。
這么晚了,會是誰?
哪曾想,幾聲狗叫聲后,整個村子陷入了詭異的安靜。
許盡歡直覺不妙,趕緊往門外走,不想那國字臉也正往屋里走,兩人在門口差點(diǎn)撞上。
四目相對。
許盡歡:“有危險。”
國字臉:“事情不妙?!?/p>
他竟然也察覺了?
許盡歡心怦怦直跳:“那現(xiàn)在怎么辦?”
國字臉想了想,咬出一個字:“逃!”
說得簡單。
許盡歡急:“怎么逃?”
國字臉倒還淡定:“把重要的東西拿著,棄車逃,趁夜逃,用兩條腿逃?!?/p>
許盡歡:“那車夫呢?”
國字臉:“扔下。”
“你……”
話剛起了個頭,國字臉用力推了許盡歡一把:“你、娘、的,別婦人之仁,快把你的羅叔叫醒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