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末。
天光晦暗,細(xì)雪零落,碎瓊亂玉般簌簌飄散。
永寧侯府。
聽梧院。
裴桑枝“望眼欲穿”的裴臨慕終于暫時(shí)拋卻了外頭的花天酒地,回府了。
素華那顆高懸已久的心終于緩緩落回原處。
她暗自慶幸,弟弟又一次在裴臨慕身邊活著熬過了這漫長的三十個日夜。
“姑娘……”素華欲言又止,想提醒,又怕逾矩。
裴桑枝垂首凝神,筆鋒在宣紙上流轉(zhuǎn)如行云,頭也不抬地淡聲道:“你且寬心,此事我已托付駙馬爺。”
“駙馬爺討要個小廝是不需要理由的,侯府上下任何人也是沒有資格拒絕的。眼下,你弟弟約莫十有八九已調(diào)至駙馬爺院中當(dāng)差了?!?/p>
“待我稍后去給駙馬爺請安時(shí),你便能順理成章見到你弟弟了?!?/p>
素華的眼睛亮的驚人,喜極而泣。
“奴婢叩謝姑娘大恩大德?!?/p>
她的命,是姑娘的了。
裴桑枝輕笑道:“別跪了,還不快起來研墨?早些臨摹完李尚儀布置的字帖,也好趕在晌午前去給駙馬爺請安?!?/p>
終歸是還完了那兩塊摻著麩皮糠餅的恩情。
素華抬手拭去淚痕,低應(yīng)一聲站起身來,手中墨錠在硯臺上疾轉(zhuǎn)如飛,似是要磨出火星子來。
裴桑枝余光覷了一眼,失笑嘆氣。
倒也不用這么快。
她都擔(dān)心素華會不會把硯臺磨穿了。
不過,她很是能理解素華的迫不及待
素華是迫不及待地想親眼看看一母同胞的弟弟是否安好。
而她,則是迫不及待地想用裴臨慕這把陰鷙暴戾的刀,徹徹底底的將永寧侯府鬧個天翻地覆,把該死的人都送下去了。
這一世,永寧侯府只能做她的青云梯,絕不能做桎梏她的囚籠。
她該像女官署的女官們一樣,官袍加身,在權(quán)勢的修羅場上分一杯羹,為自己爭得一席之地。
……
前院。
書房。
裴臨慕身著一襲書院統(tǒng)一制式的青色棉袍,頭戴方巾,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書卷氣。
雙手交疊,躬身作揖時(shí),寬大的衣袖輕擺,倒真顯出幾分斯文儒雅的氣度來。
然而,眼底那抹青黑的陰影與眼白中密布的血絲,卻在不經(jīng)意間將這份氣度撕開了幾道細(xì)微的裂痕,顯得漏洞百出。
永寧侯凝眸端詳裴臨慕片刻,眉宇間浮現(xiàn)幾許憂色,溫聲詢道:“可是近日先生布置的課業(yè)過于繁重?亦或者是隨侍書院的那些小廝們疏忽職守,未能盡心侍奉?”
裴臨慕習(xí)以為常,臉不紅心不跳道:“回父親的話,近日天寒地凍,兒子不慎染了些風(fēng)寒。又恐耽誤了夫子的課業(yè),惹得夫子動怒,故而只得挑燈夜讀。這才顯得形容憔悴了些。不過無妨,趁著休沐好生將養(yǎng)幾日便可痊愈?!?/p>
說罷,又微微垂首,語氣誠懇:“勞父親掛念,實(shí)在是兒子的不是?!?/p>
永寧侯心下一暖。
沒有比較,就沒有傷害。
想起那整日里變著法子氣他的裴桑枝,再看那不知廉恥叫囂“情難自禁”的裴謹(jǐn)澄,還有那愚鈍不堪卻不自知的裴臨允。
他的臨慕,當(dāng)真是芝蘭玉樹般的人物。
孝順知禮,又勤勉上進(jìn),讓他老懷大慰?
誰說他后繼無人!
這不就是有人了!
“說到底,還是那幾個書童疏忽職守,懈怠瀆職,否則怎會讓你染上這風(fēng)寒之癥?!?/p>
“駙馬爺也不知是著了什么魔怔,偌大的府邸難道就缺伺候他的下人不成?卻偏要蠻橫無理,硬是將你用慣了的書童強(qiáng)要了去?!?/p>
“罷了罷了,為父再多為你物色幾個伶俐的書童,總要尋得幾個妥帖的,好生照料你的飲食起居才是?!?/p>
裴臨慕神色恭謹(jǐn),溫聲勸道:“祖父垂青選中兒子的書童,實(shí)乃兒子的福分,還望父親息怒。”
他略作停頓,又輕聲懇求道:“只是這新書童的人選,不知可否容兒子自行挑選?”
永寧侯:“當(dāng)然可以?!?/p>
眼瞧著裴臨慕面色憔悴、倦容難掩,永寧侯心下不忍,終是打消了抽查他這月課業(yè)的念頭。
只得擺擺手,繼續(xù)道:“臨慕,你先回去補(bǔ)補(bǔ)覺?!?/p>
裴臨慕松了口氣:“兒子多謝父親體諒?!?/p>
若真要抽查他,只怕當(dāng)場便要露了餡。
書院夫子們的課,他倒是從不缺席,連眼皮都不曾耷拉一下,端的是勤勉好學(xué)的模樣,在諸位夫子心中留下了極佳的印象。
至于那課業(yè)……
卻是連一個字都不曾親自動筆寫過。
尤其是這一個月,他實(shí)在忙碌的緊。
“兒子先行告退。”
……
廊檐下,書童偷眼覷著虛掩的朱門,聲音不輕不重道:“公子,您方才為何不對侯爺據(jù)實(shí)以告?”
裴臨慕才幽幽嘆道:“縱使說了也無用,不過徒增父親煩憂罷了。”
“我自己再忍些時(shí)日也無妨?!?/p>
書房的雕花木門“砰”的一聲被猛地推開,檀木門框在墻上撞出沉悶的聲響。
“究竟出了什么事!”永寧侯負(fù)手而立,聲音低沉。
裴臨慕臉色煞白,故作驚慌,失聲道:“父親,沒......”
“真的......什么事都沒有......”
永寧侯皺的眉間溝壑深得能夾死只蒼蠅,目光冷冷地掃向裴臨慕身后瑟瑟發(fā)抖的書童:“你來說!”
“若敢有半句虛言,本侯即刻就將你發(fā)賣出去!”
書童雙膝一軟,“撲通”一聲跪倒在地,額頭重重叩在青石板上:“侯爺饒命!”
“求侯爺開恩?。 ?/p>
“不是奴才存心隱瞞,實(shí)在是......”
“實(shí)在是公子再三叮囑,要奴才守口如瓶......”
話未說完,已渾身抖如篩糠。
永寧侯:“說!”
書童瑟縮著身子,指尖不安地絞著衣角,偷眼覷了覷裴臨慕的臉色,又慌忙垂下眼簾,終于像是下定了決心般,顫聲道:“奴、奴才這就說……”
“奴才全都告訴侯爺?!?/p>
“這段時(shí)日,公子在書院里實(shí)在是太難了?!?/p>
“府上這些事鬧得滿城風(fēng)雨,書院里也傳得沸沸揚(yáng)揚(yáng)。公子每日去學(xué)堂,那些同窗不是當(dāng)面指桑罵槐,就是背地里指指點(diǎn)點(diǎn)。但凡公子走過,四下里便響起竊竊私語,那些目光……那些話……”
書童說著說著竟紅了眼眶:“公子他日日受這般折辱,卻還要強(qiáng)撐著讀書。這身子骨,如何能不憔悴啊……”
永寧侯滿腔怒火為之一滯,神色訕然道:“書院中皆是飽讀圣賢之書的讀書人,怎的連這點(diǎn)明辨是非的能耐都沒有?只會一個勁兒地隨波逐流,人云亦云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