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墻之隔。
裴桑枝和裴駙馬在對弈,雖是圍棋,但卻不是圍棋的玩法兒,只是分執(zhí)掌黑白子,輪流落子,率先五子連珠者勝。
主要是,裴駙馬嫌圍棋繁縟,每每對弈勞神耗思,一子之著猶疑再三,傷神損壽。
他喜歡簡單點(diǎn)兒的玩法兒。
倒也不是腦子不夠用,是單純地想長壽。
裴桑枝是個孝順的,自然順著裴駙馬。
“這子不作數(shù)!本駙馬方才一時(shí)失察,當(dāng)落此處才是?!?/p>
眼見裴桑枝又要五子連成一行,裴駙馬理直氣壯的悔棋,將棋子置于新位。
“年歲不饒人啊,老眼昏花,竟看差了方位。”
裴桑枝輕嘆一聲,眸中透著幾分無奈:“祖父,您這局棋......已是第三次落子悔棋了?!?/p>
裴駙馬面不改色的,很是無賴道:“本駙馬年長你數(shù)十載,說什么悔棋不悔棋,你就是讓本駙馬幾十子,都是天經(jīng)地義?!?/p>
裴桑枝眨眨眼。
這五子連珠的玩法兒,讓幾十子,還有下的必要嗎?
罷了,尊老!
她尊老。
“祖父教誨句句在理,是孫女兒愚鈍,未能領(lǐng)會深意,盡孝不周,實(shí)在慚愧?!?/p>
在裴桑枝的絞盡腦汁下,裴駙馬終是贏了這局棋。
“嘖,本駙馬的威風(fēng)不減當(dāng)年?!?/p>
“桑枝,你可要好生學(xué)著些。”
裴桑枝摸摸自己的面頰,暗暗道了句,她這臉皮已經(jīng)夠厚了,再學(xué)下去,怕是真的刀槍不入了。
“祖父的風(fēng)采氣度,真真是讓孫女兒敬服?!?/p>
“想來,大長公主殿下也會為您心折的?!?/p>
厚臉皮,睜眼說瞎話,是她流落在外為了活下去,早就練就的本事。
裴駙馬喜笑顏開:“那是?!?/p>
“殿下最喜歡本駙馬了。”
主要是,他會扮演啊。
凡公主殿下看的話本子上的各色人物,他都能扮的惟妙惟肖。
什么仙君神尊、什么王侯將相、什么才子書生……
就連山怪妖精,也能扮。
他博公主一樂的法子,旁人是難以想象的。
裴桑枝:一提起清玉大長公主,裴駙馬本就平整的腦子,真真是一點(diǎn)兒褶子都沒了。
“祖父?!迸嵘V科鹚季w,轉(zhuǎn)而道:“暗室里的會不會熬不過來?”
裴駙馬邊拾棋盤上的棋子,邊漫不經(jīng)心道:“你放心,他一時(shí)半會兒死不了。在他昏迷著時(shí),我吩咐人給他灌了些吊命的湯藥?!?/p>
“非得讓他嘗夠苦頭,在鬼門關(guān)前走一遭,他才能收起那些花花腸子。否則,指不定又要編排出什么天花亂墜的謊話來?!?/p>
“作孽啊?!迸狁€馬長長地嘆了口氣。
裴桑枝抿了抿唇,終是按捺不住心中縈繞已久的疑惑,輕聲問道:“祖父,孫女兒實(shí)在不解,太夫人為何在眾多旁支子弟中,偏偏選中了他?”
“我裴氏一族枝繁葉茂,旁支子弟中不乏才貌雙全、品行高潔之人。即便要精挑細(xì)選,也該擇個出類拔萃的才是??蔀楹?.....為何最終卻選了這般相貌平庸、才學(xué)淺薄,甚至德行品行卑劣之人?”
裴駙馬無奈地?cái)傞_雙手:“這我倒不甚清楚。”
“母親只道,他們這一支的家風(fēng)世代傳承,最是仁厚正直。在才學(xué)上,雖比不得那些科舉進(jìn)士及第的讀書人,卻也飽讀圣賢之書。若入朝為官,定不會辱沒永寧侯府的威名。又道他心地純善,必能盡心孝順母親與公主殿下?!?/p>
裴桑枝聞言,瞠目結(jié)舌,一時(shí)竟說不出話來。
仁厚正直?
心地純善?
她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耳朵。
冬日里的天氣已經(jīng)夠冷了,駙馬爺就不要再講什么冷笑話了。
又或是當(dāng)年太夫人年事已高,老眼昏花得厲害。
考慮到太夫人畢竟是長輩中的長輩,裴桑枝即便心有質(zhì)疑,也僅僅是在心底暗自腹誹兩句罷了。
但,裴駙馬不同。
裴駙馬是有牢騷真發(fā)!
“真不知道我母親是瞎了眼,還是被他灌了迷魂湯,說不定他就是話本子里說的那種山間精怪、林中妖魅,專門下山興風(fēng)作浪,禍害人間的。”
“桑枝……”裴駙馬說著說著,眼中閃過一絲躍躍欲試,壓低聲音道:“依本駙馬看,咱們祖孫也不必再將他關(guān)在暗室里耗著了。不如直接架起火堆,將他放在火上烤一烤,燒一燒,看他還能藏到幾時(shí),說不定就逼的他現(xiàn)出原形了?!?/p>
裴桑枝嘴角抽搐。
她終于相信,裴駙馬年輕時(shí)真的是荒唐不羈的紈绔子弟了。
不紈绔,也想不出這樣的辦法來。
“祖父,別折騰的太過了?!?/p>
裴駙馬瞪大眼睛:“你替那個畜生說情!”
“莫不是,心軟了?”
裴桑枝:“祖父,我哪里是在替他說情?我分明是在保自己的性命啊?!?/p>
“古語云三人成虎,眾口鑠金。假話說上千遍,也會被當(dāng)作真相。”
“若任由流言蔓延,傳著傳著,世人真將他當(dāng)作山間精怪、林中鬼魅...…”
“那我呢?”
“我該何去何從?”
“難道要我做那妖怪的女兒?”
“待到群情激憤之時(shí),那些百姓會不會也將我綁上火刑架?”
好不容易重來一世,若是被活活燒死……
這比她上輩子還慘!
末了,裴桑枝又溫聲補(bǔ)充了句:“祖父,三思而行。美玉與頑石相擊,即便頑石盡碎,美玉亦難免損傷。更何況,縱有千塊頑石,又豈能及一塊美玉珍貴?”
她這一生,燦爛明朗,可不是要給仇人陪葬的。
裴駙馬神情訕訕地摸了摸花白的鬢角,干笑兩聲:“老夫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。”
他望著眼前的身影,漸漸。明白了裴桑枝為何能贏得榮老夫人和向老夫人的歡心。
除了榮妄的緣故讓她們愛屋及烏。
更因?yàn)椤?/p>
他們這群不知什么時(shí)候就會腿一蹬眼一閉死過去的老東西,在裴桑枝身上看到了當(dāng)年故人的影子。
鮮活靈動。
勇毅果敢。
慧黠可人。
人越來,越念舊。
誰都逃不開。
“這盲妓館的事,是你親自去料理,還是我差人去辦?”
“既已知道這等傷天害理的勾當(dāng),斷不能容它繼續(xù)下去,禍害更多的人。”
裴桑枝微斂眉目:“我著手去處理吧?!?/p>
她既要承襲這永寧侯府的爵位,就得親手將所有藏污納垢的地方,清理的干干凈凈。
這樣一來,才不至于背負(fù)孽債,夜夜難眠。
裴駙馬略作思忖:“也可?!?/p>
“那本駙馬再撥一支暗衛(wèi)聽你吩咐?!?/p>
“那些助紂為虐、替他擄掠良家、拐賣弱質(zhì)、欺辱無辜女子的幫兇,直接殺了?!?/p>
“無須遲疑,更不必心慈手軟?!?/p>
“陛下那里,本駙馬親自寫奏疏,詳詳細(xì)細(xì)地稟明?!?/p>
裴桑枝頷首應(yīng)下,旋即又道:“殺了那幫畜生,不難。”
“難的是,那些被殘害至雙目失明的姑娘們,余生將何以為繼?”
“送還歸家,是不可能了?!?/p>
“她們的血親,一面以她們?yōu)閻u,一面又會毫不猶豫地將她們推入另一個火坑?!?/p>
當(dāng)因果站出來,世上沒有純粹的可憐人。
當(dāng)慈悲心站出來,世上又處處皆是可憐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