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桑枝:“有沒有可能是父親的庶弟?”
“父親過繼在了大長公主和駙馬爺名下,他的庶弟自當(dāng)留在嫡母膝前盡孝才是?!?/p>
裴臨允故作神秘地?fù)u了搖頭:“桑枝,你是不是還不曾見過父親的庶弟?雖說名義上疏遠(yuǎn)了些,但血緣上也勉強(qiáng)算得上是我們的堂叔?!?/p>
裴桑枝:問的不是廢話嗎?
裴臨允見裴桑枝沉默不語,也不再賣關(guān)子,興致盎然地繼續(xù)道:“我聽母親提起過,老夫人曾說那庶子的眉眼與亡夫太過相似,每每見到便觸景傷情,終日以淚洗面。待父親正式承襲永寧侯爵位后,老夫人便做主將庶子一家遣出京城,只許年關(guān)祭祖時回京?!?/p>
“況且,那庶子被老夫人磋磨得形銷骨立,怎么可能是身材高大,孔武有力的模樣?”
“你且細(xì)細(xì)想想,老夫人明知父親最忌諱什么,也清楚每次要錢都會惹得父親不悅,卻仍三番五次地差遣婆子登門討要銀兩。這豈不是明擺著,在她心中,錢財遠(yuǎn)比父親來得重要啊。她從父親那里索要來的銀兩,轉(zhuǎn)頭就用來錦衣玉食地供養(yǎng)那對父子?!?/p>
“這其中的關(guān)系能簡單了嗎?”
裴桑枝:這算是有腦子還是沒腦子。
只能說,裴臨允的腦子,時有時無。
“之后如何?”
“四哥,你不會當(dāng)時年幼,一沖動便跳出去質(zhì)問老夫人了吧?”
裴桑枝一本正經(jīng)的引導(dǎo)著裴臨允繼續(xù)往下說。
裴臨允脫口而出:“怎么可能!”
“我年幼時,可是遠(yuǎn)近聞名的神童,怎么可能會不知打草驚蛇的道理?當(dāng)時見無人察覺,我便悄悄從狗洞鉆出,急忙回府稟告父母所見之事。誰知父親竟說那不過是他遠(yuǎn)房表舅和表弟。”
“母親也在一旁斬釘截鐵地附和?!?/p>
“那時的我,竟就這般信了?!?/p>
“如今回想起來,處處皆是破綻?!?/p>
“老夫人又沒有患里外不分、親疏不明的糊涂病,怎會用親生兒子的銀錢去供養(yǎng)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表親?”
“后來,大長公主薨逝,駙馬爺便前往佛寧寺清修,從此不再過問侯府諸事。父親便迫不及待地將老夫人接回侯府奉養(yǎng)。說來也怪,這十余年間,那些所謂的表親竟從未露過面。”
“不管是逢年過節(jié),還是老夫人的壽宴?!?/p>
“倘若沒有貓膩,我裴臨允的名字倒過來寫!”
裴桑枝眨眨眼,煞有其事道:“如此說來,又多了一位能為父親換眼的至親,四哥的安危便更有保障了?!?/p>
“四哥放心,此事我必當(dāng)竭盡全力追查到底,定會查清那對父子的下落?!?/p>
裴臨允聞言,先是向裴桑枝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,隨即眉頭緊鎖,沉聲道:“此事恐怕沒那么容易?!?/p>
“十幾年過去了,當(dāng)年的壯漢即便未死,如今也該是垂暮老者;而那少年郎,算來也該近而立之年了。”
“不過依我之見,以父親殺人不眨眼的性子,他們父子二人怕是早已命喪黃泉了?!?/p>
“史冊中不是早有先例可循嗎?”
“摔殺同母異父的胞弟,車裂與母親私通的男寵?!?/p>
裴桑枝險些忍不住笑。
殺人不眨眼?
瞧瞧永寧侯給裴臨允留的好印象。
“再難,也得去試試。”
“細(xì)想來,若真如四哥所言,老夫人與父親所謂的母子情深不過是場虛與委蛇的戲碼,那么老夫人斷不會剜目救子。孝道倫常在上,父親哪怕有千般心機(jī),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強(qiáng)取生母雙目。”
“至于父親的那位庶弟,這些年來未曾沾得侯府半分恩惠,又是父親的生父一脈的單傳,取其眼目更是于理不合?!?/p>
“這般盤算下來,數(shù)來數(shù)去,終究還是四哥難逃此劫?!?/p>
“此刻,我倒真愿四哥那番揣測句句屬實。”
隨后,裴桑枝神色自若地后退兩步,手指輕啟食盒:“四哥,這是我特意去云霄樓為你備下的幾樣清淡的小食。你嘗嘗可還合心意?若是對了胃口,下回我再多帶些來;若是不甚滿意,我再換些別的花樣。”
“還有這大氅......”
“外頭這幾日飄著雪,我在府里燒著地龍、圍著炭盆,猶覺寒意侵骨。這大理寺獄陰冷潮濕,想必更是難捱?!?/p>
“四哥如今身陷囹圄,我能做的實在有限......思來想去,也只能送件厚實的大氅來?!?/p>
“還望四哥......莫要嫌棄?!?/p>
裴臨允望著眼前一道道清淡雅致的菜肴,又瞥見那件柔軟厚實的大氅,鼻尖驀地一酸,眼眶微微發(fā)熱。
他并非沒有懷疑過,桑枝或許從未真正原諒他。
但,在他一次次被懷疑、被舍棄時,替他辯解、替他求情的是桑枝。
在他深陷囹圄、孤立無援時,給他送衣送食、延醫(yī)問藥的依舊是桑枝。
時時刻刻惦記著會救他出去的,還是桑枝。
他想,這應(yīng)該是真的原諒他了吧。
畢竟,口口聲聲說疼愛他的母親,還有屢次三番說對他寄予厚望的父親,這些時日的所作所為,都遠(yuǎn)不及桑枝半分......
所以,是不是真的原諒,他也不想深究了。
“桑枝?!?/p>
裴臨允話音未落,淚水已先奪眶而出。
他喉頭哽咽,聲音顫抖卻堅定:“從今往后,無論發(fā)生什么,四哥都會擋在你前面。”
“若有人想傷你分毫,必先從我尸身上踏過去?!?/p>
“等我出獄后,臉上的傷真的治不好的話,我就去從軍,趕赴邊關(guān),殺敵報國立軍功。”
“沒有人要求武將的臉上不能有疤痕。”
“我會做你的倚仗?!?/p>
裴桑枝垂眸看了裴臨允許久,久到她的眼睛都有些酸澀。
她相信裴臨允這一刻的話是真心實意的。
可……
她恨意難消。
上輩子,太痛苦、太痛苦了。
而且,裴臨允用了那養(yǎng)顏膏,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上陣殺敵的機(jī)會。
裴臨允做不成小將軍了。
而她,也救不回裴臨允。
“我等著四哥功成名就。”
“四哥?!迸嵘Vσ崎_目光,聲音輕若嘆息,“別哭了,淚水浸著傷口會更疼的,也更難痊愈?!?/p>
這真心實意,來的還真不是時候。
上一世,若裴臨允肯對她稍加庇護(hù),哪怕只有分毫,這一世她也定當(dāng)涌泉相報,親手護(hù)送他坐穩(wěn)永寧侯府的爵位。
錯了,就是錯了。
在不對等的回憶里,真心實意是累贅。
這世上,沒有后悔藥。
做錯事,就一定會有懲罰。
“四哥,我先回去了?!?/p>
“我會再囑咐差役一番,多多照應(yīng)下你?!?/p>
“保重?!?/p>
裴臨允望著裴桑枝的背影,攥著大氅泣不成聲。
不知為何,他的心沉重的厲害。
待那抹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盡頭,裴臨允混著眼淚,嚼著食盒里的吃食。
好像,只有眼淚咸苦的味道。
大理寺獄外。
裴桑枝深深吐出一口濁氣,手指輕撫胸口,低聲道:“這牢獄里頭當(dāng)真悶得人透不過氣來?!?/p>
“素華,明日開始,記得每日著人給四公子送些清淡的熱食來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