省委家屬院的夜色比想象中更靜。
沈青云用鑰匙打開三層小樓的門時,玄關的感應燈應聲亮起,暖黃的光漫過淺灰色的地磚,映得客廳里那套深色實木沙發(fā)格外沉穩(wěn)。
這是家屬院統(tǒng)一配置的家具,扶手上還裹著一層薄薄的防塵布,他才剛搬進來,還沒來得及徹底收拾。
門口的鞋柜里,只放著他今天穿的一雙黑皮鞋,旁邊空著的格子,要等周雪下周把常用的東西寄過來才會填滿。
脫了外套掛在衣架上,衣服領口的扣子勒了一天,松開時竟有種松快的錯覺。
沈青云剛走到客廳,手機就響了,屏幕上跳著周雪的名字,他指尖頓了頓,彎腰坐在沙發(fā)上,按下接聽鍵時,語氣不自覺地放軟:“剛到家,正要給你打電話?!?/p>
視頻里很快跳出周雪的臉,背景是燕京家里的書房,書架上還擺著沈靜去年獲獎的繪畫作品?!白√幵趺礃樱砩侠洳焕??”
周雪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,帶著慣有的溫柔,對沈青云說道:“我今天把你常穿的那幾件毛衣找出來了,明天讓快遞寄過去,西川比粵東冷,別凍著?!?/p>
“住處挺好,有空調(diào)的,比咱們家還暖和?!?/p>
沈青云對著鏡頭笑了笑,故意把手機轉(zhuǎn)了圈,讓她看客廳的環(huán)境,笑著說道:“你看,挺寬敞的,等你和靜靜過來,還能在陽臺種點花。”
“就你會說。”
周雪嗔了一句,對沈青云問道:“今天去政法委上班,順利嗎,同事好相處嗎?”
沈青云手里摩挲著沙發(fā)的扶手,指尖觸到木紋的肌理,心里輕輕嘆了口氣。
下午的黨委會,楊宏毅缺席的事,他沒打算跟周雪說。
說了只會讓她擔心,何況現(xiàn)在還沒到需要家人跟著揪心的時候。
“挺好的,大家都挺熱情,下午開了個短會,主要是熟悉工作?!?/p>
他避重就輕,轉(zhuǎn)而問道:“靜靜今天晚自習沒?功課跟得上嗎?”
“剛回來,在屋里寫作業(yè)呢。”
周雪的聲音低了些,對丈夫說道:“她還問你什么時候能視頻,說想跟你說學校的事。”
“周末吧,周末我早點忙完,跟她好好聊?!?/p>
沈青云看著屏幕里妻子的臉,忽然覺得有些虧欠。
從粵東到西川,他的工作總在不停地變動,家里的事從來都是周雪扛著。
但他沒說出口,只是輕聲道:“你也別太累,晚上早點休息,別總等靜靜睡了還忙工作。”
“知道了,你才是,少熬夜看材料?!?/p>
周雪又叮囑了幾句,才掛了視頻。
………………
手機屏幕暗下去的瞬間,客廳里的安靜忽然變得有些沉重。
沈青云把手機放在茶幾上,起身去廚房倒了杯溫水。
水杯是他從粵東帶來的,搪瓷的,上面印著“粵東公安”的字樣,杯沿磕了個小缺口,是去年辦案的時候不小心碰的。
他捧著水杯回到沙發(fā),目光落在茶幾上那摞厚厚的材料上,這是下午從政法委辦公室抱回來的,都是西川政法系統(tǒng)的干部名冊和近三年的工作匯報。
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干部名冊,指尖輕輕翻開。
第一頁是省公安廳的班子成員,楊宏毅的照片印在最前面,穿著警服,表情嚴肅。往下翻,蓉山市公安局局長李云偉、綿水市公安局局長趙文剛、德江市公安局局長孫明……
沈青云的手指在這些名字上一一劃過,眉頭漸漸皺起。
這些人的履歷里都有一個共同點:提拔為地市公安局長的時間,都在楊宏毅擔任省公安廳廳長之后,而且當年的考察組組長,無一例外都是楊宏毅。
毫無疑問,他們都是楊宏毅的心腹。
“整個川西平原的核心城市,公安系統(tǒng)幾乎都被他攥在手里了?!?/p>
沈青云低聲自語,手指無意識地用力,把名冊的紙頁捏出了一道折痕。
他想起下午黨委會上,程永剛匯報維穩(wěn)工作時,提到蓉山、綿江的基層矛盾化解率時,語氣里的遲疑。想起王天源說執(zhí)法監(jiān)督時,避開了“公安執(zhí)法規(guī)范化”這個話題。
當時他以為是對方不熟悉情況,現(xiàn)在看來,更像是顧忌楊宏毅的面子。
沈青云端起水杯喝了口溫水,水已經(jīng)有些涼了,順著喉嚨滑下去,激得他打了個輕顫。
心里的沉重感越來越濃,他從來不是個喜歡爭斗的人,在粵東時,不管是跟黃向陽搭檔,還是跟何卓曉配合,都是以工作為重,從沒為了權力爭過什么。
可是現(xiàn)在,他清楚地意識到,在西川,想要推進政法工作,想要把基層治理、執(zhí)法規(guī)范化這些事落到實處,就繞不開楊宏毅這個公安廳長。
楊宏毅今天的缺席,已經(jīng)是明晃晃的表態(tài)了。
他就是不服氣,所以才不配合。
一個連新任政法委書記主持的第一次黨組會都敢缺席的人,心里必然沒把自己這個“外來戶”放在眼里。
沈青云揉了揉眉心,腦海里浮現(xiàn)出“過江龍”和“地頭蛇”這兩個詞。
他就是那個剛到西川的“過江龍”,而楊宏毅,是在西川政法系統(tǒng)扎根多年的“地頭蛇”。
“鷸蚌相爭,漁翁得利……”
沈青云苦笑了一聲,拿起另一本材料。
這是政法委近三年的黨組會議記錄。
他快速翻著,看到去年討論全省政法隊伍教育整頓時,程永剛、李宏利、張凱幾個人的發(fā)言都很籠統(tǒng),只有楊宏毅的意見被完整記錄下來,甚至有幾處標注著“按楊廳長意見執(zhí)行”。他心里了然,政法委的其他幾位副書記,要么是楊宏毅的老同事,要么是抱著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”的心態(tài),真正能跟楊宏毅抗衡的,幾乎沒有。
這意味著,一旦他和楊宏毅發(fā)生沖突,政法委內(nèi)部能站在他這邊的人,恐怕不多。
而那些觀望的人,比如程永剛,這位常務副書記看似中立,實則大概率會等著看風向。
李宏利分管維穩(wěn),跟公安系統(tǒng)打交道最多,說不定早就跟楊宏毅達成了默契。
張凱分管綜合治理,權力相對邊緣,可能會選擇明哲保身。
沈青云站起身,走到窗邊。
窗外是省委家屬院的庭院,路燈亮著昏黃的光,把樟樹的影子拉得很長。
遠處偶爾傳來巡邏車的警笛聲,很輕,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。
他看著庭院里那幾棟和自己住處一樣的三層小樓,里面住著西川的省委常委們,他們中會不會也有人在關注著他這個新來的政法委書記,關注著他和楊宏毅之間的暗流?
他想起穆連成在招待所跟他說的話:“楊宏毅工作有成績,上面對他評價不錯?!?/p>
當時他以為只是官方說辭,現(xiàn)在才明白,這話里藏著更深的意思。
楊宏毅背后有人,而且能量不小。
不然以他在公安系統(tǒng)的控制力,早就該更進一步,而不是只停留在廳長的位置上。
“不是為了爭權,是為了做事?!?/p>
沈青云對著窗外的夜色輕聲說,像是在給自己打氣。
他想起在粵東處理欠薪案時,那些農(nóng)民工握著他的手說“謝謝”的樣子,想起田星宇的冤案昭雪時,他兒子在電話里哭著說“我爸爸終于清白了”的聲音。
自己來西川,不是為了跟誰斗,是為了讓西川的老百姓也能有安全感,是為了讓政法系統(tǒng)真正成為守護公平正義的防線。
可想要做到這些,就必須打破楊宏毅的控制。
比如公安執(zhí)法規(guī)范化,要是下面的局長都是楊宏毅的人,他的政策就落不下去。
比如基層矛盾化解,要是維穩(wěn)工作還按照楊宏毅的老辦法來,就很難真正解決問題。
沈青云回到沙發(fā)上,重新拿起干部名冊。
這一次,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那些地市公安局長身上,而是仔細看著每個名字后面的備注。
有沒有人是從外地調(diào)過來的?
有沒有人在教育整頓中提出過不同意見?
有沒有人在基層工作時間長,口碑好但沒得到提拔?
他的手指在一個名字上停住了。
雅山市公安局副局長陳峰,履歷里寫著一三年因提出公安執(zhí)法公開化建議,被調(diào)至雅安任常務副局長,之前他在省公安廳法制處任處長,而當時的廳長,正是楊宏毅。
“看來,也不是鐵板一塊?!?/p>
沈青云的眼里閃過一絲微光。
他把陳峰的名字用紅筆圈出來,旁邊寫了“了解執(zhí)法規(guī)范化推進情況”幾個字。
或許,在西川政法系統(tǒng)里,還有像陳峰這樣的人,他們不愿意隨波逐流,只是缺少一個機會,一個能讓他們施展的平臺。
夜色漸深,客廳里的燈光把沈青云的影子投在墻上,顯得有些孤單,卻又格外堅定。
他拿起手機,給政法委辦公室主任葉君飛發(fā)了條信息:“明天上午,請將近三年全省公安執(zhí)法投訴數(shù)據(jù)、基層矛盾化解案例匯總給我,重點標注蓉山、綿水、德江三地的情況?!?/p>
發(fā)完信息,他合上材料,端起涼了的水杯走向廚房。
明天,他要開始真正的工作了,不管有多少人在觀望,他都要一步一步來,先摸清情況,再找到突破口。
他知道這場爭斗不可避免,但他的目標從來不是打敗楊宏毅,而是做好西川的政法工作,這一點,他比誰都清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