德江的四月清晨，總裹著一層淡淡的霧。
沈青云住的市委賓館三樓套房里，窗簾剛拉開一條縫，霧色就順著縫隙鉆進來，把窗外的香樟樹暈成一團模糊的綠。
他站在窗邊，指尖捏著昨晚勘察車禍現(xiàn)場時帶回的一片枯樹葉，葉子邊緣沾著點暗紅色的泥土，和福利院后墻根的土色一模一樣。
陳陽端著早餐進來時，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：沈書記背對著門，身形挺得筆直，霧光落在他肩頭，竟透著幾分冷硬。
“沈書記，早餐備好了，是德江本地的綠豆粉和鹵蛋?！?/p>
陳陽把餐盤放在茶幾上，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德江地圖。
車禍地點、福利院、幾個待調(diào)研的區(qū)縣都用紅筆圈了出來，線條畫得又細又密。
沈青云轉(zhuǎn)過身，指尖的樹葉輕輕放在地圖旁，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：“給張凱打個電話，說原定今天上午返回錦城的計劃取消，接下來兩天，我要去德江的基層區(qū)縣調(diào)研，重點看派出所、社區(qū)警務室和民生服務點。讓他跟德江市委那邊對接一下，不用搞太復雜的接待，簡單安排就行?！?/p>
陳陽手里的牛奶杯晃了一下，奶漬差點灑出來：“沈書記，咱們不回去了？那錦城那邊還有巡視組的對接工作……”
他的話沒說完，就對上沈青云的眼神，那眼神里藏著他熟悉的銳利，像是已經(jīng)抓住了什么線索，卻又不動聲色。
“巡視組那邊我已經(jīng)跟穆部長通過氣，說德江基層政法工作有幾個亮點值得深挖，晚點會把調(diào)研簡報發(fā)過去?！?/p>
沈青云拿起筷子，夾了一口綠豆粉，熱氣氤氳里，他的聲音更沉了些：“車禍案的疑點還沒解開，現(xiàn)在回錦城，等于把線索斷在這兒。延長調(diào)研，既是做給外人看，也是給謝俊文爭取時間，告訴他，讓他帶人悄悄過來，別驚動任何人?！?/p>
陳陽瞬間明白過來沈青云的意思，他連忙掏出手機，走到走廊盡頭撥通了政法委副書記張凱的電話。
張凱是政法委的副書記，負責這次沈青云調(diào)研的陪同工作。
電話接通的時候，他那邊還帶著哈欠聲，顯然剛起床：“陳秘書，早啊，是不是沈書記準備出發(fā)了？我已經(jīng)在賓館樓下等著了?！?/p>
“張副書記，情況有變化。”
陳陽壓低聲音，小心翼翼的說道：“沈書記決定延長調(diào)研，今天上午去德江縣看基層派出所，下午去沿河縣的社區(qū)警務室，明天再走另外兩個區(qū)縣。你趕緊跟劉書記、葉市長說一下，接待從簡，不要搞沿途迎接，就安排區(qū)縣的同志在調(diào)研地點等著就行?！?/p>
電話那頭的哈欠聲瞬間沒了，張凱的聲音陡然拔高：“延長調(diào)研？這，這沒提前說啊，劉書記他們還等著送沈書記去高速口呢！”
“這是沈書記的決定，您盡快落實你?！?/p>
陳陽的語氣不容置疑，小心翼翼的說道：“另外，別聲張，就說沈書記臨時覺得基層工作需要再深入了解，其他的不用多解釋?！?/p>
掛了電話，陳陽回到套房時，沈青云已經(jīng)吃完了早餐，正拿著地圖在標注什么。
“都安排好了？”
沈青云頭也沒抬，筆尖在“德江縣青龍鎮(zhèn)派出所”幾個字上圈了個圈。
“張副書記已經(jīng)去通報了，估計很快就有消息。”
陳陽遞過手機，對沈青云說道：“謝俊文總隊長剛才發(fā)了條消息，說刑偵總隊的人已經(jīng)集結(jié)，上午十點就能到德江，問接頭地點定在哪兒?！?/p>
沈青云接過手機，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幾下，回復：“讓他到德江后先去郊區(qū)的老茶館等著，房文杰會聯(lián)系他。告訴謝俊文，跟房文杰對接時，只談案件，別提其他的，所有調(diào)查都要秘密進行，尤其是福利院那邊，不能打草驚蛇?！?/p>
多年的警察經(jīng)驗告訴他，這個福利院，肯定有問題。
他放下手機，走到鏡子前整理了一下西裝領口。
鏡中的男人臉色平靜，眼底卻藏著一絲緊繃。
沈青云知道，延長調(diào)研的決定必然會引起德江市委的疑惑，但他必須這么做。
車禍案里的三個孤兒、福利院的反常、肇事司機的供詞，像一串斷了線的珠子，只有留在德江，才能把這些珠子重新串起來，而謝俊文的秘密行動，就是串珠子的線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半小時后，德江市委書記劉偉成的辦公室里，氣氛像被霧裹住了一樣沉悶。
劉偉成坐在紅木辦公桌后，手里捏著手機，眉頭擰成了疙瘩。
市長葉向南坐在旁邊的沙發(fā)上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沿。
市委秘書長楚山站在辦公桌前，頭埋得低低的，不敢看兩位領導的臉色。
“你再說一遍，沈書記要延長調(diào)研？還不去高速口，直接去德江縣？”
劉偉成的聲音帶著幾分難以置信，他昨天晚上還跟葉向南商量，今天怎么送沈書記走，順便提一提德江政法系統(tǒng)的經(jīng)費申請，沒想到計劃全打亂了。
“是的，政法委張副書記就是這么說的，還讓咱們接待從簡，不要搞沿途迎接，只在調(diào)研點安排人等著?！?/p>
楚山的聲音帶著委屈，無奈的說道：“我也問了，張副書記沒說為什么延長，就說沈書記想深入了解基層工作?！?/p>
聽到這個答案，葉向南放下茶杯，嘆了口氣，滿臉無奈的說道：“沈書記這次來德江，本來就有點突然，現(xiàn)在又突然延長調(diào)研。你們說，會不會是因為前天晚上的車禍？”
“車禍？”
劉偉成愣了一下，隨即搖搖頭：“房文杰同志不是說，肇事司機已經(jīng)抓到了，初步定的是酒后駕駛嗎？沈書記雖然生氣，但也不至于因為這個留下來吧？”
話雖這么說，他心里卻沒底。
沈青云是省委常委、政法委書記，平時分管的都是大案要案，這次突然在德江多待兩天，絕不可能只是“深入基層”這么簡單。
身在官場當中，如果連這點政治敏感性都沒有，那劉偉成也不可能走到今天的位置。
“不管是因為什么，沈書記是省委領導，他的決定咱們得照辦?！?/p>
葉向南站起身，走到窗邊，看著樓下漸漸散去的霧，這才說道：“書記，我看咱們得一起去賓館見見沈書記，就說我們來匯報接下來的調(diào)研安排，順便問問有沒有什么特別的要求。不管沈書記想查什么，咱們都得配合，不能出岔子。”
他們兩個人的關系還算不錯，倒是也沒有那么多勾心斗角的問題。
劉偉成點點頭，拿起外套：“走，現(xiàn)在就去。老楚，你趕緊聯(lián)系德江縣，讓他們把青龍鎮(zhèn)派出所的工作匯報材料準備好，別等沈書記到了，連基本情況都說不清楚。”
吩咐完畢之后，兩個人徑直離開了市委大院。
當劉偉成和葉向南趕到賓館時，沈青云正站在大堂門口等著。
他穿著一身深灰色西裝，手里拿著個筆記本，看到兩人過來，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：“這么早過來，你們是為調(diào)研安排的事吧？”
“是啊，沈書記，您突然要延長調(diào)研，我們怕安排不好，過來問問您的想法?！?/p>
劉偉成連忙上前，語氣恭敬的說道：“德江的區(qū)縣我們都熟，您想重點看什么，我們馬上協(xié)調(diào)?！?/p>
沈青云擺擺手，示意兩人邊走邊說：“不用太麻煩，就看基層派出所的執(zhí)法規(guī)范化情況，社區(qū)警務室的民生服務，還有鄉(xiāng)鎮(zhèn)的綜治中心。前天晚上的車禍案，我聽說司機已經(jīng)抓到了？后續(xù)的賠償和家屬安撫，一定要跟上，不能讓群眾寒心。”
提到車禍案，葉向南的眼神閃了一下，連忙點頭：“沈書記您放心，房文杰同志已經(jīng)安排好了，檢察院那邊也提前介入了，一定會嚴肅處理。那三個孩子是福利院的，我們已經(jīng)讓民政局牽頭，做好后續(xù)的善后工作。”
沈青云腳步頓了一下，目光落在葉向南臉上，語氣平淡：“福利院的情況，你們了解嗎？比如孩子的日常管理、工作人員的配備，有沒有什么需要改進的地方？”
葉向南沒想到沈青云會問這個，愣了一下才回答：“福利院是市民政局管的，平時檢查沒發(fā)現(xiàn)什么大問題?；仡^我們讓民政局再好好排查一下，確保孩子們的安全?！?/p>
沈青云沒再追問，轉(zhuǎn)身走上停在門口的車：“走吧，先去德江縣。路上跟我說說德江基層政法隊伍的建設情況，比如民警的待遇、裝備配備這些?！?/p>
車子駛出賓館，劉偉成和葉向南坐在后座，對視了一眼，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疑惑。
葉向南悄悄湊到劉偉成耳邊：“你覺不覺得，沈書記好像對福利院很感興趣？”
劉偉成皺了皺眉，輕輕搖了搖頭：“別瞎猜，先把調(diào)研配合好。不管沈書記想干什么，咱們都別出錯，等他走了再說?！?/p>
前座的沈青云靠在椅背上，看似在聽司機介紹德江的路況，實則在心里梳理線索。
葉向南提到福利院時的慌亂，劉偉成的避重就輕，都讓他更加確定，福利院一定有問題。
而他延長調(diào)研，就是要讓這些問題在平靜的表面下，慢慢浮出水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