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天之后。
省政法委會議室的木質(zhì)長桌還殘留著熱茶的余溫，墻上的電子鐘顯示下午三點零二分，剛結(jié)束的工作會議留下的文件散落桌面，幾位常委正陸續(xù)起身離開。
沈青云坐在靠窗的位置，指尖捏著一支未點燃的煙，目光卻透過玻璃望向樓下。
省政法委大院里的樟樹已抽出新綠，風(fēng)一吹，葉子簌簌作響，可他心里卻像壓著塊濕冷的石頭，滿是德江那起車禍的疑云。
“書記，您還不走？”
常務(wù)副書記程永剛收拾文件時瞥見他，停下腳步，小心翼翼的問道：“剛才討論政法隊伍教育整頓的事，您好像有點走神，是不是還在想德江的事？”
沈青云回過神，把煙塞回?zé)熀校銖娦α诵Γ骸皼]什么，就是覺得那起車禍有點蹊蹺。你先回吧，我去見胡書記?！?/p>
程永剛點點頭，臨走前又叮囑：“德江那邊要是需要協(xié)調(diào)，您隨時吩咐。”
走出會議室，走廊里的陽光斜斜鋪在地面，映出沈青云的影子。
他沿著走廊往前走，每一步都走得很慢。
德江那三個孩子的笑臉總在眼前晃，十三歲的男孩牽著兩個妹妹，本該在福利院過安穩(wěn)日子，卻在深夜的馬路上喪了命。
肇事司機趙建設(shè)的說辭、福利院的反常、孩子們深夜出門的原因，像一團亂麻纏在他心頭，直到昨天謝俊文傳來初步調(diào)查消息，才讓這團亂麻露出了一絲線頭。
………………
省委大院。
胡長河的辦公室，秘書李文赫早已在門口等候，見沈青云過來，連忙迎上去：“沈書記，書記剛結(jié)束和省農(nóng)業(yè)廳的視頻會議，正等著您呢?！?/p>
說著話，他推開了門。
一股淡淡的檀香撲面而來，胡長河坐在紅木辦公桌后，面前攤著一份材料正在看著，鋼筆斜插在墨水瓶里，顯然剛批閱過文件。
“青云同志來了，坐吧。”
胡長河抬頭，指了指對面的沙發(fā)：“文赫，給沈書記泡杯碧螺春?！?/p>
李文赫連忙點頭答應(yīng)著，轉(zhuǎn)身去了茶水間。
沈青云在沙發(fā)上坐下，剛想開口，胡長河卻先笑了起來：“我聽說你在德江待了五天？原定兩天的調(diào)研，怎么突然延長了？是不是德江的政法工作有什么問題？”
畢竟是省委書記，他的嗅覺還是十分敏銳的。
沈青云端起李文赫遞來的茶杯，溫?zé)岬挠|感順著指尖蔓延，卻沒驅(qū)散心里的寒意。
他抿了口茶，放下杯子，語氣沉了下來：“書記，這次去德江，本來是常規(guī)調(diào)研，可調(diào)研的當(dāng)天晚上，德江市出了一起交通事故。三個孩子，最大的十三歲，最小的九歲，都是福利院的孤兒，過馬路時被一輛轎車撞了，當(dāng)場沒了。肇事司機逃逸，第二天早上才抓到，說是酒后駕駛。”
胡長河握著鋼筆的手頓了頓，眉頭微微皺起：“酒后駕駛肇事逃逸？這性質(zhì)夠惡劣的，德江那邊怎么處理的？”
“房文杰一開始說按常規(guī)交通肇事案辦，可我看了卷宗，覺得不對勁?！?/p>
沈青云身體微微前傾，聲音壓得低了些，嚴肅的說道：“肇事司機趙建設(shè)說，他雖然喝了酒，但意識清醒，是孩子們突然竄到馬路上的?？赡耄蟀胍故稽c多，三個半大的孤兒，為什么會突然跑出福利院，跑到車來車往的馬路上？”
頓了頓，他沉聲道：“這很不符合常理?！?/p>
聽到沈青云的這番話，胡長河放下鋼筆，身體往后靠在椅背上，手指輕輕敲擊桌面。
他和沈青云共事的時間也不短了，自然知道這位政法書記是老刑警出身，對案件的敏感度遠超常人。
能讓沈青云覺得不合常理的案子，絕不是簡單的交通肇事。
“你懷疑什么？”
胡長河的語氣也嚴肅起來，看著沈青云開口問道：“是福利院管理有問題，還是這起車禍根本不是意外？”
畢竟是省委一把手，胡長河的能力擺在那里，仔細思考了一下，就知道沈青云的話是什么意思，便直接對他問了出來。
“目前還不能確定，但福利院一定有問題?！?/p>
沈青云從口袋里掏出手機，調(diào)出之前拍的福利院周邊照片，遞給胡長河，平靜的解釋道：“我那天晚上悄悄去了福利院附近，發(fā)現(xiàn)福利院后門有一條小路，直通車禍發(fā)生的馬路。而且周邊居民說，偶爾能看到福利院的工作人員半夜帶著孩子出門，具體去干什么，沒人敢問。”
胡長河看著照片里斑駁的福利院圍墻、后門緊閉的鐵柵欄，眉頭擰得更緊：“德江市民政局去年報上來的福利院評估報告，還說管理規(guī)范、孩子生活安穩(wěn)，這要是真有問題，那就是欺上瞞下！”
他把手機還給沈青云，語氣里帶著怒意，沉聲說道：“你是不是已經(jīng)安排人查了？”
“是的?！?/p>
聽到胡長河的問題，沈青云點點頭道：“我讓省廳刑偵總隊的謝俊文帶了個小組，悄悄去了德江，昨天已經(jīng)開始秘密調(diào)查。謝俊文說他們已經(jīng)查到了市民政局的常務(wù)副局長張軍，這人心術(shù)不正，之前有群眾反映他經(jīng)常帶福利院的孩子出去。本來想等有更多線索再跟您匯報，沒想到……”
他的話還沒說完，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，屏幕上跳出謝俊文的名字。
沈青云心里一緊，連忙接起，按下免提鍵。
他知道，謝俊文沒急事不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。
“沈書記，有重大發(fā)現(xiàn)！”
謝俊文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，帶著一絲急促，還有隱約的電流雜音：“我們跟蹤張軍三天了，發(fā)現(xiàn)他每周都會帶兩三個孩子去德江市區(qū)的金夜娛樂城，每次進去都要待四五個小時才出來。孩子出來的時候，要么哭，要么眼神發(fā)直，張軍還會塞給他們一些零食，像是在哄?！?/p>
“娛樂城？”
沈青云的手指猛地攥緊手機，眼神瞬間帶著一抹寒芒：“張軍帶孩子去那種地方干什么？有沒有查到里面的人跟他是什么關(guān)系？”
“還在查娛樂城的背景，但我們找到了一位福利院的退休護工，姓李，她愿意開口?！?/p>
謝俊文的聲音壓低了些，緩緩說道：“李護工說，五年前她還在福利院的時候，就發(fā)現(xiàn)院長王文珍跟市里幾個官員走得近，經(jīng)常一起吃飯。有一次她起夜，看到王文珍和張軍把兩個孩子塞進車里，說是送過去給領(lǐng)導(dǎo)看看，后來那兩個孩子就再也沒回來，王文珍說他們被好人家收養(yǎng)了，可誰都沒見過收養(yǎng)證明?！?/p>
“混蛋！”
沈青云直接罵了一句，腦海當(dāng)中已經(jīng)猜到了發(fā)生了什么事情。
“還有更離譜的?！?/p>
謝俊文的聲音帶著憤怒，繼續(xù)說道：“李護工說，之前有個十歲的女孩不愿意跟張軍出門，被張軍打了一頓，后來女孩就生病了，送到醫(yī)院沒幾天就沒了。王文珍對外說女孩是突發(fā)心臟病，可李護工偷偷看到，張軍那天晚上跟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在福利院門口嘀咕，手里還遞了個信封，里面像是錢?！?/p>
辦公室里瞬間安靜下來，只有聽筒里傳來的電流聲。
胡長河的臉色早已沉得像鍋底，他猛地一拍桌子，鋼筆都被震得跳了起來：“畜生！簡直是畜生！把福利院當(dāng)成交易的地方，把孩子當(dāng)成討好官員的工具，這還是人干的事嗎？”
沈青云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，眼底滿是冰冷的怒意。
他從事政法工作二十多年，見過不少黑暗，卻很少見過有人把主意打到孤兒身上。
那些孩子本就沒了父母，福利院本該是他們的避風(fēng)港，卻成了某些人牟取私利、討好權(quán)貴的地獄。
“謝俊文?！?/p>
沈青云的聲音沙啞卻堅定：“現(xiàn)在立刻盯緊王文珍和張軍，不要打草驚蛇，務(wù)必查清他們跟哪些官員有勾結(jié)，娛樂城背后的老板是誰，還有那些消失的孩子到底去了哪里。另外，保護好李護工的安全，不能讓她出任何事?！?/p>
“明白，我們已經(jīng)安排人二十四小時守著李護工，王文珍和張軍那邊也各派了兩組人跟蹤。”謝俊文的聲音頓了頓，對沈青云小心翼翼的說道：“沈書記，要不要通知德江警方配合？畢竟在他們的地盤上，行動起來更方便?！?/p>
“暫時不用。”
沈青云看了胡長河一眼，見胡長河點頭，繼續(xù)說道：“德江市政法委書記房文杰雖然配合，但我們還不確定他有沒有牽涉其中。等查清王文珍勾結(jié)的官員名單，再決定要不要讓德江警方介入，現(xiàn)在首要任務(wù)是固定證據(jù)，不能打草驚蛇?！?/p>
頓了頓，他補充道：“如果你們?nèi)耸植蛔?，可以從省公安廳調(diào)人，你現(xiàn)在就給你們廳長打電話。”
“好的，書記?！?/p>
謝俊文連忙點頭答應(yīng)著。
掛了電話，辦公室里的檀香似乎都變得刺鼻。
胡長河站起身，在辦公室里快步走了兩圈，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，云層壓得很低，像是要下雨。
“青云同志?！?/p>
他停下腳步，語氣沉重卻堅定：“這件事必須一查到底，不管牽扯到德江的哪個官員，不管職位有多高，都要揪出來，給那些孩子、給老百姓一個交代！”
“我明白?！?/p>
沈青云也站起身，眼神里滿是決絕，對胡長河一字一句的說道：“謝俊文那邊我會隨時盯著，一旦拿到證據(jù)，立刻上報中央巡視組。正好他們還在西川，對付這種官員勾結(jié)黑惡勢力的案子，經(jīng)驗豐富?！?/p>
胡長河點點頭，走到沈青云身邊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辛苦你了，德江這案子，比我們想象的要黑暗，你一定要注意安全，有任何需要省委協(xié)調(diào)的，隨時跟我說?！?/p>
沈青云心里一暖，鄭重地點頭。
走出胡長河辦公室時，走廊里的燈已經(jīng)亮了，暖黃色的燈光照在地面，卻照不進他心里的沉重。
他掏出手機，給謝俊文發(fā)了條消息：“重點查金夜娛樂城的法人和股東，還有王文珍近三年的銀行流水，務(wù)必找到她跟官員勾結(jié)的證據(jù)。”
很快，謝俊文回復(fù)了一個“收到”的表情。
沈青云看著手機屏幕，想起德江福利院那些孩子的眼睛，心里暗暗發(fā)誓：一定要把這些披著人皮的惡魔繩之以法，讓那些受了委屈的孩子，哪怕是在天之靈，也能得到一絲慰藉。
下樓時，晚風(fēng)從大門縫隙吹進來，帶著一絲涼意。
沈青云抬頭看了看天空，烏云密布，像是要下一場大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