姐弟倆剛吃完午飯,把餐桌收拾干凈,敲門聲響起。
高遠疑惑,走過去開門一看,門外站著王好為導演。
“你小子有沒有正事兒???說好的今天要把男主演的人選交給我,我等了你一天都沒把你等過來,你忘到腦瓜子后面去了是吧?非得讓我主動找你一趟,顯你不可或缺是吧?”王導沒進屋,憤怒,先噴上了。
“哎喲導演,我這不是太忙了么,廠長交代我,必須得把《太極》的選角工作做好,我就沒顧上。您別生氣,請進,請進。本子我改好,重新做了人物設定,您稍等,我拿給您看看。”
高遠說著,奔里屋,去拿修改好的劇情本子。
王好為進了房間,一眼瞧見高雅,雙眼一亮,道:“呀,好漂亮的姑娘啊,你是……高遠的姐姐吧?”
高雅羞赧一笑,道:“導演您好,我叫高雅,您快請坐,我給您倒茶?!?/p>
王好為拉著高雅的手,笑呵呵說道:“別忙活了,拿完本子我就走,組里還一大堆事兒呢?!?/p>
“那也得坐一會兒啊,再忙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?!备哐艧崆榈卣f道。
王好為這才在沙發(fā)上坐下了。
高遠走出來,將修改好的劇本遞給她,也坐下后說道:“既然找不到年齡合適的演員,沒辦法,我改了個設定,把男主角的年齡往下降了降,其他方面改動不大。
這樣一來,演員的選擇面就廣了。
我屬意的有兩個人選,一個叫濮存昕,一個叫楊立新,兩人都是人民藝術劇院的,導演可以去聯(lián)系一下?!?/p>
王好為看了看他修改后的新劇本,點頭表示滿意,看到濮存昕的名字,她問道:“這個濮存昕,是人藝的老院長蘇民老師的孩子吧?”
高遠點頭道:“對,我記得蘇院長原名叫濮思洵,祖籍是江蘇溧水人?!?/p>
王好為也點著頭,道:“濮存昕,我還真認識他,嗯,這名演員你選得好,那家伙,戴上副眼鏡就是個斯文敗類。”
高遠和高雅都笑了起來。
王好為又說道:“至于這個楊立新,我一起看看,比較比較吧,我現(xiàn)在就去人藝,走了啊。”
“在坐會兒唄?!?/p>
“不了,盡快把人選定下來,年前封機不拍了,等年后再開機,還有一堆事情呢?!?/p>
高遠姐弟倆陪同王好為下了樓,他倆要去委托商店逛一逛。
海淀這一塊兒還沒有,要去委托商店,得進城。
于是姐弟倆又擠公交車,奔無比熟悉的北新橋。
北新橋商場,過了十字路口,馬路東邊就有一家委托商店。
那么,啥叫委托商店啊。
簡單說,委托商店有點像當鋪。
商店里所有的物件都是別人寄賣的,雙方商定一個價格,店家售賣出去后,會向寄賣者收取一定比例的提成。
又或者是,店家把物件買過來,那么,賣多少錢就與寄賣人無關了。
姐弟倆走進商店。
高遠一瞧,面積不小,百十平左右的樣子,屋子里擺放在一溜玻璃柜臺,柜臺后面是貨架。
貨架上琳瑯滿目。
什么二手電視機、收音機、電風扇之類的家用電器。
柜臺里放著各種手表,國產(chǎn)的、瑞士的、德國的,男款的、女款的。
靠西墻那個區(qū)域里,全是古玩字畫,各種瓶子罐子造型獨特,異常精美。
甚至還有成套的蛐蛐罐。
讓高遠大開眼界。
商店中間擺放著古家具,黃花梨的、紫檀的。
高遠也不懂,更沒打算搞收藏。
不過話說回來,這年月搞收藏撿漏還真是個好時候。
馬未都不就憑借精準的眼光和過人的膽識發(fā)家致富了么。
還有女長老,整車整車地往香港倒騰紫檀家具,賺得盆滿缽滿,連體型都很豐滿。
也不知道第三代唐長老壓上去是個啥感覺?
雖說這是個撿漏的好年代,買到一件好玩意兒可以傳家,但對于超出自己認知范圍內的事物,高遠向來敬而遠之。
別眼熱馬未都、女長老,人家那都是實打實有真本事的。
但是你同時也得知道,在這個年代里打眼、被坑的人照樣不在少數(shù)。
高遠姐弟倆挨個柜臺轉了一圈,倒是看到一臺相機,還是1923年出廠的徠卡1A型照相機,就是外面帶個棕色皮套的那種,但它太古老了。
鏡頭膠圈和快門,包括過片扳手像密碼鎖一樣,根本就不能用了。
高遠只想買一臺國產(chǎn)的海鷗或者友誼,問了售貨員。
售貨員眼皮子都不帶抬一下的,張嘴扔出來兩個字兒:“沒有!”
姐弟倆苦笑一聲便死心了,一起往出走。
買不到怎么辦?
也不是沒有辦法,可以租。
廣場上就有租售相機的攤位。
高遠租了一臺,買了個膠卷,先給姐姐咔嚓了幾張,又在附近轉悠起來。
城門樓子、廣場、紀念碑、大會堂、紀念堂、街道、蹬著自行車的行人,拍了個一溜夠。
他神奇的發(fā)現(xiàn),廣場上居然有人在擺茶攤兒賣大碗茶。
一看就知道是返城的知青。
因為知青們穿著非常樸素,大多數(shù)人裹著黑棉襖,穿著免襠褲,腳蹬棉布鞋,棉襖上補丁摞補丁。
這些人的臉色也普遍是蠟黃的,那是因為營養(yǎng)不良造成的。
高遠記得,姐姐剛從北大荒回來的時候也這樣子。
他沒敢靠近,遠距離拍攝了兩張照片。
高雅嘆息道:“今年回來的知青越來越多了,我聽說,市里根本沒有那么多的工作崗位提供給大家,要求各街道、各居委會辦生產(chǎn)服務合作社,以解決知青們的工作問題。”
高遠咔嚓又拍了一張,驚訝道:“生產(chǎn)服務合作社,那不是集體單位么,工資低、待遇差,還沒啥福利,知青們能干?”
高雅壓低聲音說道:“當然沒人愿意干了,誰不想去國營正式單位上班啊,拿一份工資起碼旱澇保收,但這不是沒那么多就業(yè)崗位么。
大家不愿意干也得硬著頭皮干,總不能待在家里吃閑飯吧?”
“姐,你是說,這茶攤就是某個居委會開辦的集體單位?”
“我估計是,從他們的穿著打扮上你就應該能看出來,都是從鄉(xiāng)下回來的知青?!?/p>
高遠點點頭,心里也清楚,今年回來了不少人,明年會更多,因為中央的政策已經(jīng)明確了,不再動員知識青年上山下鄉(xiāng)。
這樣一來,想盡千方百計返城,就成為老三屆、老知青們的執(zhí)念和具體行動。
“咱倆過去捧個場?”高遠笑著問道。
擺茶攤未必不是門好生意,不是未必,應該說一定是一門好生意。
大碗茶兩分錢一碗,全是茶葉沫子,一碗能掙一分五。
并且,前門這塊兒是個寶地啊,本地人愛逛,外地人必逛。
堂堂首善之都,每年來京出差送禮跑部錢進的人如過江之鯽,來了總不能不朝圣吧?
偏偏前門樓子這塊兒雖鋪面多,卻沒一個賣水的。
你讓來磕一個的家伙們口渴了可咋弄?
北冰洋汽水一毛五一瓶,不是花公家錢的那幫人,普通消費者還真舍不得喝。
所以說,在前門這塊兒擺個茶攤,絕對能掙大錢。
別看收的都是鋼镚,架不住量大不是?
后世還有首歌呢,叫《前門情思大碗茶》,李谷一唱的。
你爺爺我小的時候,常在這里玩耍……
高遠心說,等我老了,一定要唱給小孫子聽。
高雅見他樂呵呵的,也微笑著點頭說:“走唄,正好我也口渴了,去喝碗茶解解渴?!?/p>
姐弟倆快步走到茶攤前。
高遠一瞧,一個帆布棚子,里頭砌了個大爐子,六張八仙桌后面是條凳,爐子上坐著大茶壺,旁邊立著個一米高,七八十公分直徑,刷這層綠漆,帶卡扣的保溫桶,這桶底端有個小水龍頭,擰開就出水。
保溫桶正面寫著五個鮮紅的大字:為人民服務!
一個碗柜里整齊擺放著一大摞粗瓷大碗。
男男女女共有八人,跟八大金剛似的,但分工明確、井然有序。
男同志們拿著碗給客人們接茶水,女同志們燒水的燒水,倒茶的倒茶,收錢的收錢。
這該死的年代感,都把高遠給看樂了。
高雅輕聲問他道:“在前門樓子前砌爐子,就沒人管嗎?”
高遠一樂,道:“這算啥,你剛才沒看見么,廣場上還有賣土豆的呢。政府為了解決知識青年就業(yè)問題,在某些無傷大雅的事情上面也不會太較真兒?!?/p>
一個看上去三十來歲的男子笑著說道:“小兄弟這話對,我們這幫人都淪落到來城門樓子前擺茶攤過活了,領導們再跟我們講政策、擺規(guī)定,不許這個不許那個,可就太不近人情了。
您二位是姐弟倆吧?來一碗嘗嘗?”
高遠笑瞇瞇說道:“大哥,您看人真準,來兩碗,我們姐弟倆一人一碗?!?/p>
“嗐,不是我眼力好,你們倆長得太像了,臉型、眉眼兒、鼻梁骨都像,我一瞧你倆就是親姐弟。稍等啊兄弟,大哥給你接茶水去?!?/p>
他說著,從碗櫥里拿了兩個粗瓷大碗,擰開保溫桶的水龍頭,利落地接了兩大碗冒著熱氣的茶過來,分別遞給姐弟倆,又道:“誠惠,四分了您內?!?/p>
高遠接過碗,摸出兩個貳分的鋼镚來,遞給他。
男子笑笑,一直條幾上的空碗,道:“扔里面就行,衛(wèi)生還是要注意的?!?/p>
這大哥還挺有意思。
高遠答應一聲,把大碗湊到嘴邊喝了一口,這口感,主打一個呸呸呸!
全他娘是茶葉沫子和梗子。
但勝在解渴。
尤其在冬天,喝上一碗熱茶水,整個人身上的汗毛孔全都打開了,就叫一個舒坦!
他沒話搭拉話,跟這位老大哥扯起了閑篇兒,“大哥,你們就只賣大碗茶?。俊?/p>
男子笑著說:“對啊,只賣大碗茶,不然還能賣啥???”
高遠眼珠兒一轉,說道:“恕我直言,您目光短淺了,您瞧這是哪兒?大前門啊,這地界兒店鋪云集,交通便利,公交車站、火車站、汽車站、地鐵站(別杠,1971年就通車了,不信去查)無所不包。
關鍵是還有一家涉外酒店,叫啥來著?”
高雅補充道:“前門飯店。”
“對,前門飯店,那里頭住的可都是港澳臺同胞和黃頭發(fā)藍眼珠的外國友人,每天打這兒經(jīng)過的人流我不說相信你們這段時間也算計過了。
就只賣茶水不是浪費這么好的地段了么?”高遠白話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