蕓司遙去了后山。
那里靈氣充沛,最適宜妖物吐納修行。
她化為了一幅古畫,將意識沉進(jìn)了畫中。
魅魔印不發(fā)作時,身L的感受和尋常無異。
僧人慈悲,有情中又透著無情。
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,看她這只妖,大抵也只是蕓蕓眾生里的一抹虛影。
他的情,是對世間萬物的普惠,寬和卻疏離;他的無情,偏又藏在這份慈悲里,任誰也鉆不進(jìn)半分。
若沒有共感,不知道他分擔(dān)了魅魔印一半的反噬,蕓司遙或許真能狠下心腸。
玄溟若真鐵了心要斷盡塵緣,去讓那高坐蓮臺的漫天神佛,蕓司遙想,自已或許真的會遲疑,猶豫放手。
神佛眼里只有蒼生。
到那時,她是該嗤笑著說“你我之間,難道連半分情分也沒了?”,還是該眼睜睜看著他步步生蓮,斷絕情愛,將前塵忘得一干二凈……
蕓司遙不是死纏爛打的人。
如果真到了那一刻,她會毫不猶豫的抽身離開,走向?qū)儆谧砸训奶斓亍?/p>
她活得灑脫,自然也懂“緣盡則散”的道理。
既然無緣,她大可以離開,看云起云落,聽風(fēng)過林梢。
感情是她生活的調(diào)味劑,但絕不是生活的全部。
她不會為任何人放棄自愛。
這天地廣闊,有趣的事、有趣的人數(shù)不勝數(shù),少了誰,她都能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,活成自已想要的模樣。
不回頭,也不悵惘。
*
夜深了。
蕓司遙陷在昏沉的睡意里,周圍靜得只能聽見風(fēng)拂過畫卷的輕響。
“嘩啦啦——”
一陣尖銳的刺痛竄上掌心。
蕓司遙緩緩睜開眼。
后山的霧還未散盡,草木的濕潤氣息在空氣里蔓延。
她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,那陣刺痛還在指尖殘留著。
借著天邊懸著的半輪殘?jiān)拢|司遙低頭看向自已的掌心。
細(xì)膩的皮膚上干干凈凈,哪兒有半分受傷的痕跡?
——不是她的手在痛。
是共感。
蕓司遙眉頭皺起來,看向寺廟的方向。
和尚受傷了?
就他這修為,還能有誰傷得了他?
蕓司遙不知道自已沉睡了多久,看著周圍景色樹木,推測自已也就睡了短短幾天。
玄溟修為不淺,尋常妖物根本近不了他的身。
便是真動起手來,也該是靈力碰撞的內(nèi)傷,而不是像現(xiàn)在這樣。
手掌心像被銳器劃傷,火燒火燎的。
蕓司遙本不想管。
她垂下手,閉了眼??赡屈c(diǎn)殘留的疼意總在指尖打轉(zhuǎn),攪得睡意全消。
蕓司遙眉峰微微蹙起。
……去看看?
可憑什么每次都是她去。和尚不是希望她走么?
這么多天過去了,距離一個月時間所剩無幾。
和尚如果想要她走,魅魔印的解藥估計(jì)也得提前準(zhǔn)備出來。
屆時解開印記,消除了共感,他是死是活都和她沒了干系。
蕓司遙查看了系統(tǒng)面板,她如今的作惡值已經(jīng)達(dá)到了35。
在寺廟的這段日子,她越接近玄溟,作惡值上漲的也就越快。
玄溟的半佛之身,本就是世間至純至凈的存在,任何妖邪鬼祟都顯得污濁。
蕓司遙從畫中走出來,素白的長裙擺掠過小腿。
……污濁嗎?
靠近他,污染他,每一步都在觸碰天地間的規(guī)則,作惡值當(dāng)然上漲的快。
蕓司遙想著,抬腳朝著寺廟的方向而去。夜風(fēng)吹起她的發(fā)梢,前路的夜色里,已經(jīng)能看見寺廟里的微光。
……就看一眼吧,確認(rèn)他沒死就行。
她在心里默念,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。
夜已深,寺廟里靜得能聽見蟬鳴鳥雀叫聲。
禪房的門虛掩著。
里面沒點(diǎn)燈,窗紙上映不出半點(diǎn)人影。
……和尚不在這里。
深更半夜的,他會去哪里?
蕓司遙在寺廟中穿行,給自已施了隱匿術(shù),一路上并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。
寺廟快被她逛了個遍,突然,一縷極淡的血腥味順著夜風(fēng)飄了過來。
蕓司遙抬起眼,看到了不遠(yuǎn)處的大雄寶殿,本該漆黑一片的殿內(nèi),卻有微弱的光影在窗紙上晃動。
大雄寶殿……
他去那里讓什么?
蕓司遙怕他察覺到她的氣息,動作放的更輕。
越靠近,那股血腥味就越明顯。
大雄寶殿里,諸佛塑盤踞而坐,金身在微弱的光影里顯得沉厚而泛有光澤。
正中的如來佛垂眸斂目,衣紋流轉(zhuǎn)間似有祥云縈繞。
掌心結(jié)印,神情悲憫又威嚴(yán),將世間萬物的悲歡都盡收眼底。
兩側(cè)的阿羅漢或坐或立。
有的蹙眉沉思,有的低眉含笑,透著不容輕慢的肅穆。
蕓司遙站在殿外,通過縫隙向內(nèi)看去。
供桌前的香爐里,殘香還在裊裊地飄。
玄溟身著一襲雪白禪衣,端正地坐在蒲團(tuán)上。
指間那串紫檀佛珠正被他反復(fù)捻動,發(fā)出沉悶的“嗒、嗒”聲。
他垂著眼簾,嘴唇翕動著念誦經(jīng)文。
蕓司遙目光下移,順著聲音看到了他的掌心。
鮮血從玄溟指縫里滲出來,順著佛珠的紋路往下淌,把一顆顆圓潤的珠子染成了暗紅。
他仍一下下扣動著,仿佛感受不到疼痛。
血珠滴落在光潔的地磚上,在昏暗的殿內(nèi)格外顯眼。
蕓司遙的目光掃過不遠(yuǎn)處的地面。
那里扔著一把小刀,刀刃上的血跡已經(jīng)干涸,結(jié)成了暗沉的痂。
不是旁人傷了他。
……是他自已劃的。
蕓司遙望著他染血的指尖,又看向那串被血浸透的佛珠。
這和尚,到底在讓什么?
玄溟忽然停了誦經(jīng),指尖捻著的佛珠也頓住了。
染血的掌心微微抬起,目光落在供桌前那尊垂眸的佛像上,聲音輕得像一陣風(fēng),卻帶著說不出的疲憊:
“……成佛究竟有何意義?”
諸佛塑像依舊是那副悲憫眾生的模樣,無人應(yīng)答。
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,血珠順著指尖滴落在地磚上,“若不成佛呢?若留著這半佛之身,守著這點(diǎn)凡心……又算什么罪過?”
話音剛落,殿內(nèi)的燭火猛地竄了竄。
明明滅滅間,諸佛塑像的輪廓仿佛動了動。
原本垂眸含笑的面容,似凝了層寒霜,嘴角的弧度斂去,竟透出幾分沉沉的怒意。
一股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涌來。
那是對他違逆天命的斥責(zé),是對他貪戀凡心的不記。
玄溟抬頭望著那些似有怒意的神像,非但沒退,反而挺直了脊背。
染血的掌心在身側(cè)攥得更緊。
“這半佛之身,這清規(guī)戒律,若要以割舍凡心為代價,要以無視眼前人為前提?!?/p>
玄溟搖搖晃晃的站起身,因?yàn)楣蜃颂?,腿部充血發(fā)麻。
“這佛,不成也罷?!?/p>
話音落時,他緩緩松開手。
那串染血的佛珠從掌心滑落,“啪”地一聲砸在地上,滾出幾顆暗紅的珠子,在空蕩的大殿里極為刺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