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家后。
她手撐著下巴,目光平靜的看了它許久。
阿成站在原地,任由她打量。
這是它最近才換上的“新皮膚”,不好看,皮膚皺皺巴巴的,活像個高高瘦瘦的小老頭。
待周遭沒了旁人,阿成便不再刻意佝僂著背。一米八幾的身高架著這副皮囊,愈發(fā)顯得怪異。
蕓司遙望著它,輕聲說:“換回去吧?!?/p>
阿成愣住,它的表情透著一絲人性化的緊張。
“為什么?”
“太顯眼了。”蕓司遙的指尖劃過輪椅扶手,“你這副樣子,走在街上總有人盯著看?!?/p>
阿成問:“為什么要看我?”
蕓司遙笑道:“沒有一個八十歲老頭能像你這么健步如飛,還能帶著我四處折騰。”
阿成抿了抿唇。
實際上它已經(jīng)非常像人類了,不管是細微的表情還是動作,都很像人。
除了那雙眼睛。
那雙眼瞳總像蒙著層剔透的琉璃。
再逼真的情緒也染不透眼底的機械和冷漠,只有在面對她時,才稍稍顯出幾分人性的情緒波動。
阿成道:“我可以偽裝的更好的,我能學(xué)的,我已經(jīng)在學(xué)了……”
它蹲在蕓司遙面前。
蕓司遙輕輕嘆息,道:“你得背我,抱著我,在外面也得幫我推著輪椅,扶著我?!?/p>
她摸著阿成的頭發(fā),道:“人類沒有你這樣的力氣,更不會像你這么利落。再像,這些也藏不住的。”
阿成的肩線垮了下去,僵硬的脖頸微微垂下。
“我不想換回去。”
蕓司遙的手緩緩下移,落在了它脖頸上。
掌心觸到那層皮膚時,她的指節(jié)忽然收緊。
“咯咯咯”
阿成瞬間捕捉到危險信號,卻沒有躲閃。
它只是微微抬眼,看著蕓司遙。
她的眼神很靜,像結(jié)了薄冰的湖面,辨不出情緒。
指尖的力道一寸寸加重。
阿成卸下了所有身體的防護,將自已最脆弱的弱點暴露出來。
空氣里彌漫著細微的咯吱聲。
它知道她在做什么。
五十年的相伴,足夠它讀懂她每個細微的動作里藏著的念頭。
她或許是累了。
累于這場漫長的陪伴。
她想要帶它一起離開了。
阿成機械捏造的心臟開始撲通撲通地跳動,它并不害怕,胸腔里蔓延著說不清的酸脹痛感和一種近乎于解脫的溫柔。
他們要一起離開了。
阿成的呼吸逐漸放緩,它閉上了眼睛。
蕓司遙指尖已經(jīng)陷進它脖頸的皮膚里。
再用力一分,阿成卸下所有防護措施的脖子會像豆腐一樣碎在她手里。
蕓司遙盯著它,視線冷靜,仿佛在審視一件沒有生命的機械。
就在指節(jié)因用力而泛白的瞬間。
她忽然看到阿成的喉結(jié)動了動,脖頸上的脈搏突突跳動,抵在她掌心。
它還是和以前一樣順從。
它只是一個,沉默的,只會愛人的機器。
指尖的力道驟然泄了。
蕓司遙猛地抽回手,像是被燙到般后退半步,背緊緊抵住輪椅的靠背。
阿成緩緩睜開眼,有些茫然,“小遙……”
蕓司遙抬手按了按發(fā)緊的眉心。
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它肩頭,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溫暖的影子。
“讓我一個人待會兒。”
阿成安靜地看了看她,眸中微不可察地波動了一瞬,隨即起身,走了出去。
它沒有真的離開。
而是隔著一扇門,靜靜立在門外。
人類的情緒瞬息萬變。
阿成抬手,指尖輕輕撫過冰涼的門板。
門內(nèi)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,輕得像飄落的雪。
“不能離開……”蕓司遙看著窗外的景色,“是懲罰嗎?”
系統(tǒng)已經(jīng)很多年沒有出現(xiàn)了。
蕓司遙留在了這個世界。
她送走了自已最后的親人,到最后留在身邊的,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只有阿成。
系統(tǒng)會在她生命走向終點的時候給予她離開的權(quán)力——傳送至下一個世界。
但是懲罰世界沒有。
這是留給她自已經(jīng)歷的。
【當你逐漸老去,容顏不在,而你的愛人卻永遠定格在二十歲?!?/p>
【鏡子里的人越來越陌生,眼角的皺紋再也展不平,抹不開?!?/p>
【你的頭發(fā)白得像落滿了雪,你看著愛人從身后走過來,陽光落在它臉上,年輕、英俊,和你印象中的它一模一樣。】
【你的愛人不會發(fā)生任何變化?!?/p>
【等到這時候,你會后悔,沒有殺了它嗎?】
蕓司遙沒有殺它。
她低頭看著自已的手,掌心還殘留著它脖頸的余溫。
她終究沒能像當年說的那樣。
親手殺了它。
“……”
在她失蹤的一個月里。
阿成一直待在她的臥室,僵硬的坐在床邊,看著窗外日升日落,晝夜交替。
它不用吃飯,也不用開口說話。
就像一尊生了銹的雕像。
灰塵在光柱里翻滾,一層層落滿它的肩膀、發(fā)間。
它等待著。
等待著蕓司遙回來。
墻上的掛鐘每跳一下,都像在空曠的房間里砸下一顆石子。
直到第三十一天的清晨。
“叮鈴鈴——”
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響起,劃破了持續(xù)一個月的死寂。
阿成遲緩地轉(zhuǎn)過頭,胳膊因為太久沒有活動而發(fā)出輕微的卡頓聲。
是電話。
來自派出所的電話。
阿成拿起手機,劃下接聽鍵。
“滄先生,我們找到了您的愛人,請您來派出所一趟?!?/p>
警察的電話剛掛斷,阿成便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派出所。
來之前它沒忘記帶蕓司遙常穿的外套,還有一顆緊緊捏在手心里的姜糖。
天氣冷了,她不能受涼。
整整一個月。
它幾乎沒有和蕓司遙分開過這么長的時間。
接待室的門推開時,蕓司遙正坐在長椅上。
看到是它,她沒有過多的驚訝,而是笑著沖它抬了抬手,示意它過來。
“……滄溟?!?/p>
她的反應(yīng)就像什么事都沒發(fā)生。
阿成走過去,在她面前蹲下。
她只是去散了散步,散完就回來了。
阿成漆黑的眼眸緊緊看著她的臉頰,從眉眼到鼻尖,嘴唇,下巴……
仿佛要把這張臉的每一寸皮膚、每一處細微的起伏,都深深刻進腦海中。
“你去了哪里?”它問。
蕓司遙:“到處走走,散散心?!?/p>
阿成的指尖頓住了,胸腔里那顆機械心臟突然跳錯了半拍。
“為什么不讓我和你一起去?”
蕓司遙道:“我想一個人去。”
“為什么不告訴我?”阿成喉結(jié)滾動了一下,才把那句堵在喉嚨口的話說出來,“我很擔心你?!?/p>
“我自已一個人也可以。”蕓司遙看了看他,良久,又道:“抱歉。”
阿成的嘴唇動了動,像是還想說什么,最終卻只是抿緊了。
等出了警察局,蕓司遙有點犯困了。
阿成將早就準備好的外套披在了她身上,聲音低低地。
“……你永遠不用跟我說抱歉,小遙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