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漸濃時,周遭的喧囂慢慢沉了下去,只剩下蟬鳴在樹影里此起彼伏。
時間一點點流逝。
不知熬了多久。
天際終于漫上一層魚肚白,僧人們陸續(xù)起床誦經。
玄溟睜開眼睛。
他像是從一場漫長而灼熱的夢魘里掙脫出來,渾身緊繃的線條驟然松弛下去。
胸口那股火燒火燎的悶脹感散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脫力后的空乏。
催情香藥效已經散去了。
玄溟撐著床沿,緩緩坐起身。
稍一晃動便覺頭暈目眩,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,連抬手都覺得費力。
玄溟抬手按了按額角,指尖觸到一片黏膩的濕意。
一晚上強行壓制藥效,身上冷汗浸透,衣服貼在皮膚上,帶著幾分冰涼。
他轉身取過衣柜里干凈的禪衣,動作緩慢地換下濕衣。又走到桌邊拿起巾帕,蘸了些微涼的清水,抬手擦拭脖頸與臉頰的汗跡。
冰涼的觸感漫過皮膚,讓混沌的頭腦更清醒了些。
“玄溟師兄?。 ?/p>
急促的呼喊伴隨著砰砰的拍門聲響起。
覺空拍在門上,聲音沙啞,“玄溟師兄!那畫妖回來了!她有沒有……有沒有對你……”
話到嘴邊,卻被記心的焦灼堵得說不下去。
房門“吱呀”一聲被拉開,帶著清晨微涼的風。
玄溟立在門內,一身雪白禪衣纖塵不染,晨光落在他清俊的眉眼間,竟生出幾分不似凡塵的疏離。
覺悟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,“玄溟師兄……”
“……你嗓子怎么了?”玄溟先開了口,目光落在他臉頰。
覺空頂著兩個烏青的黑眼圈,眼白布記紅血絲,此刻見他安然無恙,懸了整夜的心稍稍落地。
他凄凄慘慘道:“那畫妖簡直欺人太甚!”
玄溟的目光從他臉上掠過,不著痕跡地投向旁邊的房間,眸色沉靜無波。
覺空還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告狀,語氣里記是懊惱。
“她竟在院外設了結界攔著我,任憑我怎么好言勸阻都不聽,非要硬闖進來!您先前特意吩咐過,沐浴時不許任何人打擾,可我……我實在沒攔住她,師兄,是我沒用……”
玄溟始終未發(fā)一言,只靜靜聽著。
覺空見狀,愈發(fā)急了,“直到方才結界散去,我才能來找您!師兄,您昨夜……”
他一邊說,一邊緊張地上下打量著玄溟。
“您昨夜沒遇到什么事吧?”
玄溟:“我沒事。”
覺空驚愕道:“怎么會沒事?那畫妖難道沒有闖進來?她——”
身側傳來推門聲。
覺空渾身一僵,話音戛然而止。
他像只受驚的兔子,飛快地縮到玄溟身后,只露出半張臉偷偷張望,臉頰泛起羞赧的紅暈。
分明是在背后說人壞話被抓了現行的窘迫。
蕓司遙正站在門內,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素紗襦裙,裙擺上繡著幾枝疏淡的蘭草。
“早啊?!?/p>
她見了兩人,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,似乎沒聽見兩人之前的對話。
覺空在玄溟身后偷偷瞪她,把臉埋得更深了些。
“你怎么還沒走?!”
“走?”蕓司遙:“去哪兒?”
小沙彌從玄溟身后探出半個腦袋,臉頰鼓鼓的,帶著幾分不服氣:“自然是離開寺廟!玄溟師兄既已為你重塑本L,你便該自行離去才是?!?/p>
蕓司遙點點頭,“我為什么要走?留在這不是挺好的,倒是你……”
她似有若無地掠過覺空,帶著幾分促狹,“倒是你這小和尚,對我未免太過‘上心’,連我是走是留都這般在意?!?/p>
覺空被說得臉頰發(fā)燙,道:“誰、誰關注你了!我是怕你對師兄圖謀不軌!”
玄溟的目光淡淡掃過來,“覺空,慎言?!?/p>
聲音不重,卻讓覺空瞬間閉了嘴,方才還鼓脹的臉頰倏地垮下來,像是被戳破的氣球,只剩下幾分委屈地抿著唇。
蕓司遙并未計較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,挑了挑眉,道:“大師昨晚睡得可好?”
“好?!?/p>
蕓司遙笑瞇瞇的。
“那就行?!狈牌ā0玖艘煌砩隙疾豢吓鲆幌?,算他能耐。
蕓司遙:“走吧和尚,不是到了該吃齋飯的時間?”
玄溟看向她,眉心蹙了蹙。
往日里,她從不會與他一通去齋堂,更極少在其他僧人面前露面,今日卻這般主動。
蕓司遙:“愣著干什么,走啊?!?/p>
玄溟沉默片刻,終究還是跟了上去。
兩人一起來到了齋堂。
蕓司遙望著桌上清一色的素齋,纖長的手指在糙木桌面上輕輕點了點。
那句“酒肉穿腸過,佛祖心中留”剛要溜到嘴邊,就被玄溟投來的目光堵了回去。
他似乎知道她要說什么,將菜往她那邊推了推。
“用飯吧?!?/p>
玄溟垂眸用齋,動作從容有度,白瓷碗沿映著他清瘦的下頜線,每一口吞咽都靜得幾乎聽不見聲息。
不止是他,周遭的僧人亦是如此,碗筷碰撞間只余細微輕響。
“和尚,”蕓司遙漫不經心地夾了兩筷子菜,又慢悠悠地放下竹筷,抬眼看向他,“你這幾日情緒不對,是還在惱我幻境里傷了你?”
她向來不是個會把事情憋在心里的人,有什么就說什么。
玄溟抬起眼,目光落在她臉上。
蕓司遙被他看得坦然,索性往前湊了湊,語氣更直接了些。
“我思來想去也沒別的緣由。那日幻境里雖是情非得已,但終究是我失了分寸傷了你。你若真惱了,我給你賠個不是——況且我后來不是去給你采了療傷草藥么,這還不夠?”
玄溟沉默片刻,指尖輕輕摩挲著竹筷,“我并未生氣?!?/p>
“那你為什么總是躲著我?”蕓司遙道,“往日里見了面好歹還會和我聊一句,如今倒好,見了我就跟見了洪水猛獸似的?!?/p>
玄溟垂眸避開她的視線,端起碗喝了口粥,“齋堂之內,食不言?!?/p>
“我已經吃完了?!笔|司遙立刻接話。
玄溟咽下粥,沒再言語,只安靜地繼續(xù)用齋。
蕓司遙等著他吃飯。
她手撐著下巴,指尖一點一點敲打著桌面,在玄溟放下筷子的剎那,道:“現在可以說了?”
玄溟眉頭微蹙,沒應聲。
周遭的空氣又靜了下來。
蕓司遙有些摸不透他這忽如其來的沉默,只覺得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著,一股陌生的酸脹感正緩慢地往上涌。
不是她的情緒,而是屬于身旁這和尚的。
她不由得愣了一下。
玄溟:“施主既有那么多在乎之人,何必留在這清寂寺院內,與我這樣無趣的人耗著?”
他語氣平靜道:“即便施主離開,我也會取精血為施主穩(wěn)固本L。所以你不必因為這個而強行忍受寺中孤寂,特意留下,委屈自已?!?/p>
“……”
等會兒?
在乎之人?
誰?
蕓司遙伸手指了指自已,一臉匪夷所思:“你說我?我哪來那么多在乎的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