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年的時間彈指而過。
蕓司遙坐在病房的飄窗邊,身上蓋著兩層薄毯。
窗外的梧桐樹落盡了葉子,光禿禿的枝椏映著霧蒙蒙的天。
護士剛換完輸液袋,輕聲囑咐她別再對著窗吹風,蕓司遙點頭應著,關(guān)上了窗戶。
大概過了半個小時,主治醫(yī)生推門進來。
“蕓小姐?!?/p>
蕓司遙轉(zhuǎn)過頭,“林醫(yī)生?”
進來的年輕醫(yī)生身著白大褂,薄唇抿成溫和的弧度,襯得眉眼格外舒展,鼻梁高挺。
“我剛看了你的最新檢查數(shù)據(jù),今天感覺怎么樣?有沒有比昨天更好些?”
他手里捏著文件夾,走到病床邊。
蕓司遙道:“還好,就是早上起來的時候有點咳嗽?!?/p>
年輕醫(yī)生聞言,指尖在文件夾上快速翻找著記錄。
“等會兒讓護士加一支鎮(zhèn)咳的藥。另外,你要是想曬太陽,得把窗戶關(guān)小些,你的身體現(xiàn)在受不住寒氣?!?/p>
蕓司遙微微一笑,蒼白的臉頰上漾開淺淡的梨渦。
“謝謝林醫(yī)生。”
她的病治不好,也查不出病因。
起初只是反復低燒,后來漸漸添了咳嗽、乏力,再到器官功能不明原因地緩慢衰退。
各項檢查做了不下百次,卻始終找不到明確的病因。
既不是常見的免疫疾病,也不符合已知的遺傳病癥。
林醫(yī)生:“我們調(diào)整了三次治療方案,效果都不算理想。您目前的器官功能還在緩慢衰退,以現(xiàn)有的醫(yī)療水平,確實沒辦法徹底逆轉(zhuǎn)。不過您也別灰心,時間還是有的?!?/p>
“嗯,我知道。”蕓司遙表現(xiàn)的很平靜。
從最初去國外做精密檢查,再到長期用的進口營養(yǎng)劑和維持器官功能的特殊藥物。
每一筆金錢都像流水般往外走。
蕓司遙手里還有一份厚厚一沓繳費單和購藥憑證。
那是普通人一輩子都攢不下的錢,卻只夠她在病床上多撐些日子。
林醫(yī)生目光落在她手背——那雙手纖細得能看清血管,白得透明。
他喉結(jié)動了動,最后道:“下次復查不用提前繳費,我讓護士站先走科室的綠色通道,等結(jié)果出來再說。”
蕓司遙愣了愣,剛想開口道謝,就見林醫(yī)生拿起文件夾,溫和道:
“不用客氣,沒別的事我先去忙,您記得按時喝藥,有事按鈴?!?/p>
蕓司遙點頭,“好。”
林醫(yī)生轉(zhuǎn)身出去了。
病房門外還站著幾個聊天的小護士,撞見他,親切的和他打了聲招呼。
“林醫(yī)生。”
林醫(yī)生點點頭。
在他走后,幾人壓低了聲音聊天。
“剛剛林醫(yī)生又給那個病人走綠色通道了吧?我看他上次特意把進口藥換成了效果差不多的國產(chǎn)仿制藥,還特意跟藥房說按成本價算?!?/p>
“可不是嘛!之前其他病人想申請減免都難,蕓小姐的檢查費、床位費,林醫(yī)生幾乎每周都要盯著我們核對好幾遍,就怕算多了?!?/p>
“她在我們醫(yī)院住了近一年,花了也不少錢了,應該不是個缺錢的。”
小護士們正聊得起勁,其中一個突然低頭刷了刷手機,眼睛一亮,舉著屏幕跟旁邊人分享:“哎你們看!我上個月買的柯氏集團的股票又漲了,這都連著三個月飄紅了!”
另一個護士湊過去看,笑著接話:“我前幾天刷財經(jīng)新聞,柯家老爺子徹底退居幕后,現(xiàn)在整個柯氏集團都交給小的接手了,我記得叫……柯……柯……”
“柯允懷?!?/p>
“哦對,是叫柯允懷,”護士道:“你看他前幾天發(fā)的動態(tài)沒?在私人游艇上開派對,隨手拍的手表都要七位數(shù),還有那滿桌的酒,太能炫富了?!?/p>
“不過我聽說他一直都沒女朋友啊,”護士道:“我表姐在柯氏集團做行政,說柯總身邊雖然總圍著人,卻從來沒跟誰正兒八經(jīng)處過,連親近點的異性都少得可憐?!?/p>
“真的假的?這么有錢又帥,怎么會沒對象?”拿著手機的護士一臉驚訝。
“我表姐還說,柯總以前有個特別在意的初戀,后來不知道怎么就分開了,聽說鬧的很不愉快。”
護士繼續(xù)道:“你說他現(xiàn)在這么高調(diào)炫富,又是曬豪車又是辦派對的,會不會就是故意給那個人看的?想讓人家知道他現(xiàn)在有能力了,只要回來,錢啊地位啊豈不是手到擒來……”
“真的假的,這種級別的有錢人,要什么樣的人不行。漂亮的、有能力的,排著隊想靠近他,至于為了個初戀這么費心思嗎?”
“也是……我也覺得不可信,這都是小道消息,當不得真?!?/p>
“唉,人家是真有能力,年紀輕輕又有錢又有權(quán),咱們羨慕不來的。說真的,我現(xiàn)在就盼著能中個五百萬彩票,直接辭職回家躺平,也不用天天在這兒熬夜值夜班了?!?/p>
話音剛落,幾人都忍不住笑起來。
“得了吧,你連彩票錢都不舍得出,還指望中五百萬,怎么中?”
“難道就不能指望天上掉餡餅了?哈哈……”
笑鬧聲逐漸遠去。
病房內(nèi),蕓司遙睜開眼睛。
她頭上戴著一頂米白色的針織帽,柔軟的毛線貼在耳側(cè),遮住了因治療而略顯稀疏的發(fā)。
陽光透過窗縫落在她臉上,將蒼白的膚色映出一層淡淡的暖光。
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了一下,蕓司遙拿起來一看。
是銀行發(fā)來的余額變動提醒。
每個月她要在醫(yī)院支出一筆巨大的數(shù)額。
當年柯允懷給了她五百萬,一走了之,沒有再回來過。
蕓司遙也整整一年沒有再見到他。
——但她會看新聞。
看柯允懷是怎么在商界站穩(wěn)腳跟??簇斀?jīng)版面上,他穿著高定西裝,在簽約儀式上從容簽字;看娛樂八卦里他受邀參加晚宴,身邊伴著不同的名媛;看社交平臺上他曬出的私人飛機、海外莊園,處處張揚。
柯允懷似乎變了很多,又似乎什么都沒變。
【宿主?!?/p>
系統(tǒng)的聲音在腦海里響起,【差不多到時候了?!?/p>
蕓司遙靠在病房軟枕上,指尖劃過手機屏幕里柯允懷的新聞?wù)掌?/p>
她住的這家私人醫(yī)院藏在市郊山麓,安保嚴密,病歷信息全由系統(tǒng)加密,對外只掛著“普通療養(yǎng)”的名頭。
這一年來,柯允懷派了很多人四處打探,用了不少人脈,卻始終沒找到她的半點蹤跡,其中也有一部分系統(tǒng)的功勞。
蕓司遙看著蒼白的手,輕輕應了聲,“嗯?!?/p>
系統(tǒng):【我為您開啟的痛覺屏蔽可持續(xù)到您完全恢復至健康狀態(tài),請您放心?!?/p>
她前天停了藥,身體不會再繼續(xù)衰敗下去。
柯振宏本該三個月就病逝,卻硬生生拖延到了現(xiàn)在,吊著一口氣不肯閉眼。
他懷疑是自已養(yǎng)子把蕓司遙藏了起來,連最后一面都不肯讓他見。
柯允懷則懷疑,是柯振宏用蕓司遙的下落做要挾,故意耗著不肯咽氣,想在最后關(guān)頭逼自已讓步。
兩人互相猜忌,誰也不肯罷休。
這一年來,柯允懷一邊應付柯振宏層出不窮的試探與打壓,一邊動用所有力量尋找蕓司遙,卻連半點蹤跡都摸不到。
直到柯振宏死不瞑目的咽氣,柯允懷站在病床前,看著醫(yī)護人員撤走儀器,聽著病房里最后一點聲響歸于沉寂。
他才明白……
他再也找不到蕓司遙了。
一直以為柯振宏掌握著蕓司遙的下落,所以才敢一次次用“見她”做籌碼,逼他在集團權(quán)力上讓步。
可如今他走了。
沒留下只言片語,沒交出任何線索。
柯允懷站起身,后背抵著冰冷的墻,突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,強撐著他走下去的氣也散盡了。
他與柯振宏斗了一整年,總覺得只要熬到對方咽氣,就能找到她。
可現(xiàn)在最后一扇門,也被徹底焊死了。
“……”
“時間確實差不多了,不過……”蕓司遙道:“以我現(xiàn)在的身體情況,估計連病房門都出不去,更別說出院了。”
系統(tǒng):【那就讓他來找您。】
“也行……”蕓司遙還真思索起來,“用什么方法?”
【打電話,】系統(tǒng)說:【您之前不用了的那個手機卡,我?guī)湍者M了抽屜里,就在最左邊的格子里?!?/p>
蕓司遙聞言,視線轉(zhuǎn)向床頭柜的抽屜。
“柯允懷的號碼一直都沒換過?”
系統(tǒng):【沒換。這三年里,他的私人號碼只這一個,從未變更。】
蕓司遙笑道:“我怎么感覺你在催我打電話給他?!?/p>
系統(tǒng)頓了頓,道:【我并非催促,只是希望您早日完成任務(wù),獲得自由。】
蕓司遙聽著,唇邊勾起一抹淺淡的笑,道:“好吧,那就承你吉言了。”
她從抽屜里翻出手機,取出卡,再慢吞吞將手機卡插進新手機里。
開機鍵按下的瞬間,屏幕亮起的光映在她臉上,也映出了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未接來電提醒——【柯允懷】
紅色的數(shù)字不斷跳動,來電人最多的也只有他。
一條、兩條、三條……
從一年前她停機那天開始,幾乎每天都有幾通未接電話,有時是凌晨,有時是深夜。
最近的一通就顯示在前天,那是柯振宏死的日子。
蕓司遙等提示彈完,才滑動屏幕,找到通訊錄中【柯允懷】這三個字。
她看著那三個字,按下了撥號鍵。
“嘟——嘟——”
聽筒里傳來“嘟嘟”的忙音,許久都沒人接聽。
蕓司遙正要拿下手機,聽筒里的忙音驟然中斷——
一道低沉的男聲輕輕響起:
“喂?”
*
遠在幾千公里之外的F國。
柯允懷剛結(jié)束跨國會議,指尖還夾著未燃盡的煙。
穆澤塵毫無形象的癱在沙發(fā)上,“我聽說你爹臨死前都詛咒你不得好死,哈哈哈……這怨念夠深的,也太搞笑了?!?/p>
柯允懷沒接話,指尖捏著煙蒂,重重按滅在水晶煙灰缸里,火星濺起又迅速熄滅。
他盯著手機發(fā)呆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“允懷,不是兄弟說你,都一年多了?!?/p>
穆澤塵靠在沙發(fā)上,語氣里帶著點無奈。
“你派出去那么多人,把國內(nèi)外翻了個遍都沒消息。或許蕓司遙早就離開國內(nèi),去了哪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過安穩(wěn)日子了。”
穆澤塵還是往好的方面去說。
其實他更懷疑蕓司遙是死了,否則怎么會一點消息都沒有。
柯允懷還是沒說話,連眼皮都沒抬一下。
“有什么必要呢?”穆澤塵嘆了口氣,“你看看你現(xiàn)在,失個戀把自已搞得人不人鬼不鬼,這不是有病么?”
他看著柯允懷這副油鹽不進的悶葫蘆模樣,知道再多說也是白費口舌。
“得,說了也是白說,”穆澤塵站起身,理了理皺掉的襯衫下擺,最后又看了柯允懷一眼。
“你自已好好想想吧,我先走了。”
辦公室門被輕輕帶上,只剩下柯允懷一個人。
他終于抬起頭,目光落在手機屏幕里的照片上。
那是他從蕓司遙朋友圈里保存的一張照片。
沒多少P圖痕跡,最接近于她本人的一張照片。
自從那日不歡而散,蕓司遙的朋友圈就再也沒更新過,只有這張照片,被他翻來覆去看了無數(shù)次。
柯允懷就這么盯著照片發(fā)呆。
就在這時,一陣急促的震動突然從掌心傳來。
他以為是集團的工作要事,皺著眉就要去摸放在桌角的商務(wù)手機。
指尖剛碰到冰冷的機身,震動卻還在持續(xù)。
柯允懷的動作驟然頓住,發(fā)現(xiàn)震動的源頭根本不是工作機,是他的私人號。
屏幕上跳動的來電顯示瞬間撞進眼底。
柯允懷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。
——【騙子】。
他呼吸瞬間變得急促起來。
柯允懷盯著屏幕上跳動的名字,腦子里一片空白,甚至懷疑自已是不是產(chǎn)生了幻覺。
他怕這是一場夢,怕一按下去,夢就碎了。
卡在即將自動掛斷的臨界點,柯允懷猛地回過神。
他指尖發(fā)顫地劃開了接通鍵,竭力克制,讓聲音聽起來平穩(wěn)些。
“喂?”
話剛出口,柯允懷手心就冒出了冷汗。
電話那頭的人沉默了很久,久到他心臟跟著一點點往下沉,才聽到一道平靜清冽的女聲。
“是我,蕓司遙?!?/p>
柯允懷指腹下意識收緊。
“……嗯?!?/p>
他張了張嘴,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,發(fā)不出半點聲音。
“我現(xiàn)在在市郊的安和醫(yī)院,”電話那頭的聲音依舊平淡,卻輕易撥動著他緊繃的神經(jīng),“小柯,要見一面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