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本勝券在握的徐鴻漸,此時難掩錯愕。
眼見汪如海將木匣子捧到天子面前,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徐鴻漸,后背竟一層層地冒汗。
多年來他經(jīng)歷了不少風(fēng)浪,皆被他一一扛過去。
可是這一次,他竟生出一種無力之感。
終究是他低估了眼前這個去年被他趕出京城的陳三元。
一片靜默中,永安帝將木匣子打開,擺在其中的,除了一塊徐廣的印信外,還有一塊雕刻著繁復(fù)花紋的虎頭,虎頭下方,是一個“徐”字。
不提材質(zhì),光看那巧奪天工的雕工,便知此物不凡。
永安帝將那虎牌拿起來,細細欣賞了一番,往半空晃了下,意味不明地問道:“徐閣老可認得此物?”
在看到虎牌的一瞬,徐鴻漸便絕望地閉了眼。
那虎牌是徐家找能工巧匠特制的,材質(zhì)選的是天降神石,旁人便是想仿造也無能為力。
這等重要的信物,唯有族長與他這兩脈的核心成員能擁有,不止可領(lǐng)銀子,更可調(diào)動徐家在當(dāng)?shù)氐馁Y源。
這等要緊的東西根本瞞不住。
徐廣若是被趕出徐族,此等要緊之物必定會被族內(nèi)收回,如今從他身上搜出,便反證徐廣乃是他徐家的重要一員,是代替徐家在外行走。
此次,他叩首后,聲音已沉悶不堪:“臣萬死,竟被族人欺瞞至此,請陛下降罪?!?/p>
永安帝將顫抖不止的手放下,卻不敢輕易出口。
焦志行整個人呆呆站在原地,一股狂喜從胸口涌出,瞬間席卷全身。
徐鴻漸竟認罪了?!
徐鴻漸認輸了!
兩個念頭一涌起,讓他整個人暈乎乎。
劉守仁眼珠子閃個不停,很快想出應(yīng)對之策,對永安帝叩首:“陛下,徐族之人竟敢勾結(jié)逆賊,必要嚴懲!”
此聲如同一道驚雷,將焦志行震醒。
他立刻附和道:“此事必要嚴查,需得給眾官員一個警示!”
永安帝的右手用力按住左手的手背,那略微的不適感讓他迅速收斂了情緒。
深吸口氣,永安帝終于用平靜的聲音宣布:“徐閣老年歲大了,好生在家休養(yǎng)吧?!?/p>
陳硯驚訝地看向永安帝。
天子不是一直想扳倒徐鴻漸嗎,如今鐵證如山,他竟不當(dāng)場將徐鴻漸拿下,而是讓徐鴻漸回府,這是為何?
他就不怕徐鴻漸再出手脫身?
陳硯想要從永安帝臉上看出異常來,可惜永安帝神情一如往昔,什么都看不出。
正要低頭,就見永安帝越過徐鴻漸等人看向他。
只一眼,陳硯就確信自已有什么沒想到。
他垂下頭,細細思索。
永安帝此舉,究竟是為何?
“謝主隆恩!老臣告退?!?/p>
徐鴻漸深深一叩首,一手撐著地面,一手扶著膝蓋,艱難地站起身,拖著蒼老而沉重的步伐,一步一步往外退。
到陳硯身邊時,徐鴻漸深深看了他一眼,這才佝僂著身子繼續(xù)往后退。
許是年歲大了,腿腳不聽使喚,他竟自已將自已絆了下,徑直摔趴在地上。
暖閣外百官見此,心中情緒洶涌。
徐閣老竟摔倒了!
更讓他們驚恐的,是暖閣內(nèi)無一人上前攙扶。
以前那個在殿前被賜座的徐閣老,此時摔倒后連個扶的人都沒有。
徐鴻漸在地上蠕動了一會兒,才再次跪好,對永安帝道:“老臣失儀,還望陛下恕罪?!?/p>
永安帝道:“人老了腿腳不利索,總有磕磕碰碰,往后還是多加照顧自已。如今徐閣老的骨頭是脆的,比不得年輕人骨頭硬,經(jīng)不起幾摔?!?/p>
徐鴻漸恭敬行禮:“陛下囑咐,老臣必銘記于心?!?/p>
再次艱難起身,緩緩?fù)顺鋈?,待到腳跟抵住門檻,他才轉(zhuǎn)過身,抬腿走出暖閣。
董燁趕忙迎上來將他扶住,“恩師,發(fā)生什么事了?”
他們在暖閣外,只能看到陳硯連著兩次呈上什么東西,旋即便是首輔大人從未有過的狼狽模樣。
徐鴻漸看了會兒董燁,又看向一眾迷茫的官員,苦笑道:“長江后浪推前浪啊……”
董燁一驚:“莫不是那陳硯又彈劾恩師了?”
那里面的刀光劍影,縱使聽不見也看得見。
徐鴻漸深深看了董燁一眼,道:“讓百官都散了吧?!?/p>
今日的陳硯大獲全勝,他們再如何努力也壓不下了。
說完,便不再理會董燁,抬腿往宮門方向而去。
禮部尚書胡益幾步迎上來扶著他,在徐鴻漸看向他時溫聲道:“學(xué)生送恩師出宮?!?/p>
徐鴻漸移開視線,緩慢朝前而去。
胡益扶著他,卻始終落后半個身位。
盯著兩人離去的背影,董燁掙扎許久,終究是回過頭看向暖閣內(nèi)的陳硯。
他為此努力這般久,怎能就此失???
陳硯竟能逼迫徐閣老至此,一旦讓他有了喘息之機,將來必定自已必不是他的對手。
董燁攥緊拳頭,眼神忽閃,心漸漸定下。
成敗就在今日。
他并未聽從徐鴻漸的,反倒是領(lǐng)著百官繼續(xù)站在暖閣外。
只是此時的他們皆如斗敗的公雞,雖倔強,卻氣勢全無。
此時的他們不像是來逼迫君父,更像是來找君父求情。
見他們?nèi)绱祟j喪,永安帝臉上終于帶了笑意,對暖閣內(nèi)幾人道:“都起來吧?!?/p>
三人謝了恩,紛紛站起身。
永安帝笑著問汪如海:“陳愛卿比之晏元獻如何?”
晏元獻,本名晏殊,北宋有名的神童。
十四歲參加殿試,后官至宰相。
汪如海恭敬笑道:“晏元獻雖也是十四歲參加殿試,卻是同進士出身,陳大人乃是三元及第,論起年少有為,還是陳大人更勝一籌?!?/p>
并未提及在政治一途的成就。
畢竟這位陳大人始終在懸崖邊狂奔,今日更是以一已之力舌戰(zhàn)百官,彈劾當(dāng)朝首輔,次次出險招,卻又能次次大獲全勝,實超出他的認知。
這種人要么名垂青史,要么被眾人聯(lián)手陷害,遺臭萬年。
究竟是哪種,要看陳硯的造化。
永安帝聞言,卻頗為不滿,還為陳硯辯解:“朕的陳三元比之那晏殊只強不差?!?/p>
焦志行與劉守仁兩人均是一驚。
陛下可沒說是神童在才智文采上的對比,那就是全方位對比,這怕是要加上政治成就了。
晏元獻可是官拜宰相,陛下之意,陳硯此后必定升為內(nèi)閣首輔!
縱使焦志行,此時也對陳硯頗為羨慕。
劉守仁更是種種情緒在心中翻涌。
與他們相比,陳硯很不好意思。
別人不知自家事,他可不是什么神童,哪里配和晏殊那等神童相提并論。
不過天子都開口定性了,他也只能厚著臉皮謝恩。
既然事了了,陳硯自是要告退。
剛一步踏出暖閣,百官憤怒仇恨的目光便齊刷刷落在陳硯的身上。
陳硯腳步一頓,停在了暖閣門口。
人群中突然響起一聲怒喝:“陳硯擾亂朝綱,不殺不足以平民憤!”
陳硯轉(zhuǎn)頭看去,就見董燁大聲道:“打死陳硯!”
喊完,董燁便率先朝著陳硯沖來。
張朔幾乎是瞬間響應(yīng),呼喊著朝陳硯撲過去。
其他百官本就一肚子火,又想到徐鴻漸的敗退,瞬間將滿腔仇怨記在陳硯身上,一個個嗷嗷叫地朝著陳硯沖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