辛莊村長的聲音像一塊石頭砸進死水里。
神臺村的人群像是被施了定身法,所有人都扭頭看向村口。
辛莊村長身后,黑壓壓地跟來了一村的壯勞力,許多人肩上還扛著鋤頭扁擔,顯然是直接從地里過來的。
這還沒完。
“老楊,你這不夠意思啊,有熱鬧不喊我們老牛灣一聲?”
“就是,劉鄉(xiāng)長都在,怎么能少了我們張家鋪子的人!”
村口的小路上,人影綽綽,又有兩個村子的人趕到了。
他們與神臺村的人大多沾親帶故,平日里低頭不見抬頭見,此刻卻涇渭分明地站到了東山村和辛莊村的隊伍里。
轉瞬之間,神臺村被四個村子的人圍在了當中。
齊千帆在屋里看得瞠目結舌。
他忽然發(fā)現(xiàn),自已之前對劉清明的所有判斷都是錯的。這個年輕人哪里是沖動,他這分明是早有準備!
他不是在激化矛盾,他是在用一種最強硬的方式,徹底顛覆這里的力量格局。
一個鄉(xiāng)長,上任才多久,竟然能一呼百應到這種地步?
這種威信,是那種德高望重的老干部才會有的。
劉清明,恐怖如斯乎?
甘如柏已經(jīng)笑呵呵地迎了上去,跟辛莊村和后來的幾個村長熟稔地打著招呼,言談間,不時朝神臺村這邊指指點點,引來一陣哄笑。
神臺村的支書一張老臉漲成了豬肝色。
他狠狠地剜了楊老二一眼,那眼神已經(jīng)相當明顯。
他轉過身,對著甘新華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:“老哥哥,你看這事鬧的。咱們兩個村好不容易在鄉(xiāng)長的主持下和解了,沒必要再為了這點小事傷了和氣吧?”
甘新華雙手攏在袖子里,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:“這事得看你了。你想鬧,我們奉陪。天色不早了,你最好快點拿個主意?!?/p>
“老哥哥說笑了,誰敢跟鄉(xiāng)長動手?。 鄙衽_村支書連忙放低姿態(tài),“我們村,個個都念著鄉(xiāng)長的好呢?!?/p>
不等甘新華接話,辛莊村長就扯著嗓子喊道:“老楊頭,別他媽的硬扛了!耽誤大家伙兒時間。趕緊認錯,把人放了,我們還能幫你們在鄉(xiāng)長面前求求情,這事興許就過去了?!?/p>
“就是!快點的!”
“磨磨唧唧的,不像個爺們!”
四面八方都是催促和嘲諷。
神臺村的支書臉上火辣辣的,他走到劉清明面前,腰都塌了下去:“劉鄉(xiāng)長,我們錯了。您大人有大量,別跟我們這幫狗日的玩意兒一般見識?!?/p>
劉清明面無表情:“不打了?”
“哪能呢!誰敢朝您動手,我第一個不答應!”支書賭咒發(fā)誓。
“那事情怎么解決?”
“鄉(xiāng)長您說!”
劉清明盯著他:“我說了,你們都答應?”
支書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垂頭喪氣的村民,咬了咬牙:“答應!人你們帶走,那三千塊錢我們也不要了,就當是……就當是破財免災!”
楊老二一聽錢都沒了,人也要沒了,頓時急了,張嘴就要嚷嚷。
神臺村支書猛地回頭,一個殺人般的眼神遞過去,硬生生把他的話憋了回去。
劉清明搖了搖頭:“看來你們還是不服氣。只是看我們?nèi)硕啵瑫簳r低了頭。等我們走了,過兩天,是不是全村再湊個幾千塊,又去買個媳婦回來?”
支書的臉都快皺成了苦瓜:“那鄉(xiāng)長,您說到底要怎么辦?”
“她,不是第一個吧?”劉清明的話像一根針,刺破了所有人最后一點僥幸,“今天要解決,就徹底解決。你們要是真聽我的,就把村里所有買來的媳婦,都叫到這里來。讓警察同志一個一個問,一個一個甄別。凡是被人拐來的,本人又愿意離開的,你們一個都不能攔著,必須放人!”
此言一出,神臺村的村民頓時炸了鍋,一片嘩然。
就連旁邊看熱鬧的其他村長,也都齊刷刷地轉過頭,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那個站在人群中央,身形挺拔的年輕人。
“這……劉鄉(xiāng)長,”神臺村支書舌頭都打了結,“有些都來了好多年了,娃都生了幾個,這……這就算了吧?”
劉清明的聲音陡然變冷:“這么說,還不少?”
“沒有沒有!”支書嚇得連連擺手,“就幾個,真的就幾個!我們村窮,哪有那么多閑錢買媳婦。外頭的女人多貴啊,村里大部分都是換親,換親!”
“換親我不管?!眲⑶迕鲾蒯斀罔F,“買來的,有一個算一個,都叫過來。你們是不是把人鎖在家里?現(xiàn)在就去把人放了!”
他那種不留任何余地的語氣,讓神臺村所有人都意識到,今天這事,絕對糊弄不過去。
支書還想掙扎:“萬一……萬一她們是自愿留下來的呢?”
“是不是自愿,先把人叫過來問一問不就清楚了?”劉清明反問,“怎么,你們不敢嗎?那也行,我們只能一家一家地搜了。不過到時候搜出來,性質可就不一樣了。那就得上法律,該怎么判就怎么判!”
辛莊村長又在外面嚷嚷起來:“老楊頭你磨蹭個啥!就按鄉(xiāng)長說的辦!你們不動手,我們幾個村子幫你們搜!保證給你搜個底朝天!”
“對!我們來搜!”其他村的人也跟著起哄。
眼看局面就要徹底失控,神臺村的支書再也扛不住了,他沖著自已村的人大喊:“別讓他們動手!我們自已來!自已來!”
他當即點了幾個村民的名字,讓他們趕緊回家,把買來的媳婦和孩子都帶到村委會來。
那幾個被點到名的村民臉色煞白,滿心不情愿,可在周圍幾個村子虎視眈眈之下,連個屁都不敢放,只能耷拉著腦袋,一步三挪地往家走。
齊千帆在屋里對沈從新使了個眼色,幾名便衣警察立刻心領神會,悄無聲息地繞過人群,遠遠地跟了上去。
劉清明趁著這個空檔,把甘新華、辛莊村長等幾個村的干部都叫到身邊,當著所有人的面,開口說道。
“各位老哥,各位鄉(xiāng)親。大家的心思我理解。咱們這地方窮,一年到頭刨不出幾個錢,還要給國家交公糧、交提留,日子過得苦,這些我都知道。”
他頓了頓,話鋒一轉。
“我今天在這里,給大家交個底,最多兩三年,你們身上的這些農(nóng)業(yè)稅和其他不合理收費全都會取消!以后你們種地,國家不光不收你們一分錢的稅,每種一畝地,還要倒過來給你們貼錢!”
這話一出口,全場瞬間安靜下來。落針可聞。
所有人都驚呆了,他們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。
種地不交稅?國家還給補貼?這是什么天方夜譚?
自古以來,皇糧國稅,天經(jīng)地義。
幾千年的規(guī)矩,說改就改了?
老支書甘新華第一個反應過來,他上前一步,鄭重地說:“劉鄉(xiāng)長,我們知道你心疼我們這些老農(nóng)民,可這種話可不敢亂說啊。這是要犯大錯誤的!國家哪能不收稅呢?”
“是啊鄉(xiāng)長,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!”
“給我們畫大餅呢?”
其他村長和村民也議論紛紛,臉上寫滿了不信。
劉清明笑了笑:“你們消息閉塞,不知道也正常。我告訴你們,咱們國家已經(jīng)在實行了,徽省全省,去年就已經(jīng)開始了試點,取消了農(nóng)業(yè)稅。三提五統(tǒng)這些亂七八糟的收費,要么限制額度,要么全部取消。他們農(nóng)民身上的擔子,正在一天天減輕。這個政策,很快就會推行到全國。國家補貼種地,也用不了太久了?!?/p>
他說的如此言之鑿鑿,連具體省份都點了出來,由不得人不信。
辛莊村長撓了撓頭:“你別說,我好像還真聽外地親戚提過一嘴,當時我還以為他喝多了吹牛逼呢!”
甘新華喃喃自語:“難道……國家真的不收稅了?”
劉清明說:“報紙上應該陸續(xù)會有報道。鄉(xiāng)里不是給你們訂了報紙嗎?你們平時有組織讀報學習嗎?”
幾個村干部都面露慚色。
這年頭,村委會的報紙除了糊墻,誰還正經(jīng)看啊。
“相信我,我沒必要拿這種事騙你們。”劉清明說,“中央的大政方針,就是要讓農(nóng)民富起來。我劉清明,也絕不允許云嶺鄉(xiāng)一直戴著貧困鄉(xiāng)的帽子!”
甘新華抬起頭,渾濁的眼睛里透出光來:“鄉(xiāng)長,我們信你!”
劉清明接著說:“信我,就聽我的。我希望帶著大家伙兒奔小康,過上好日子。但我不希望,在我的治下,還發(fā)生著買賣人口這種野蠻、惡劣的違法犯罪!我丟不起這個人,我們云嶺鄉(xiāng)也丟不起這個人!”
他的話擲地有聲。
“路修好了,孩子們能出去打工掙錢了,以后國家不收稅還給補貼了,日子好過了,還怕娶不上媳婦嗎?非要用這種畜生不如的法子,去毀了別人家的閨女,也毀了你們自已嗎!”
劉清明掃視全場,最后把話落在了神臺村支書的身上。
“今天,就是給你們神臺村一個機會。也是給全鄉(xiāng)所有村子提個醒。誰要是再敢干這種事,別怪我劉清明翻臉不認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