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子的聲音,穿透了云嶺鄉(xiāng)街道上嘈雜的人聲。
劉清明手上猛地用力捏住剎車。
“吱——”
刺耳的摩擦聲響起,自行車的前輪鋼圈被剎車皮緊緊抱死,緩緩停轉(zhuǎn)。
劉清明伸出右腿,穩(wěn)穩(wěn)地撐在滿是塵土的地面上,將那輛老舊的二八大杠停住。
橫梁上的小勇也聽見了那聲呼喊,他小小的身子一僵。
一大一小,兩個人同時轉(zhuǎn)過頭去。
那輛線條硬朗的Jeep Wrangler一個急剎,不顧規(guī)矩地橫停在了大街中央,瞬間堵住了本就不寬的道路。
車還沒完全停穩(wěn),后座的車門就被猛地從里面推開。
一截套著黑色絲襪的筆直小腿先伸了出來,盡頭是一雙在陽光下閃著光的亮金色細高跟鞋。
高跟鞋踩在地上,有些不穩(wěn)。
車門后,一個豐腴的身影閃了出來。
女子身材高挑,卻不顯瘦弱。
一頭烏黑的長發(fā)被一個精致的發(fā)夾束在腦后,幾縷發(fā)絲垂在臉頰邊。
她上身是一件粉色的半袖衫,胸部飽滿,與她纖細的腰身形成了驚人的對比。
下身是一條白色繡花百褶裙,裙擺及膝,露出一雙勻稱修長的小腿。
腿上裹著的黑色絲襪,讓她的皮膚更顯白皙。
她長著一張秀氣的鵝蛋臉,額頭光潔,下面是一對青黛般的柳葉眉,眉梢很長,在尾部微微下垂。
鼻梁高挺,鼻尖卻帶著一點點俏皮的上翹。
她的上唇很薄,下唇卻豐潤飽滿,牙齒潔白。
整個人透著一股江南水鄉(xiāng)般的溫婉氣息,只是那雙漂亮的眼睛里,藏著化不開的憂郁。
當她的視線與男孩對上的那一刻,所有的憂郁都化為了狂喜和激動,水汪汪的眼眸里,淚水瞬間涌了出來。
小勇呆呆地看著她,小嘴微微張開。
他認出她了。
“媽媽!”
男孩大喊了一聲,聲音里帶著委屈和思念,掙扎著就要從自行車橫梁上往下跳。
劉清明趕緊彎腰,一把將他抱了下來,穩(wěn)穩(wěn)地放在地上。
小勇一落地,就張開雙臂,像一顆出膛的小炮彈,飛快地朝著女子跑了過去。
“小勇!”
女子已經(jīng)泣不成聲,一邊喊著兒子的名字,一邊迎了上去。
她不敢跑得太快,腳下的高跟鞋讓她踉蹌了一下,但她毫不在意,最終半蹲下身子,將飛奔而來的小勇緊緊地、緊緊地抱進了懷里。
她不敢相信,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兒子的后背和頭發(fā),仿佛要確認這不是一場夢。
鎮(zhèn)子里的居民和來往的行人紛紛圍了過來,對著這輛京城牌照的豪車和打扮時髦的母子指指點點。
“哎,這不是鄉(xiāng)政府收留的那個娃嗎?”
“可不是嘛,說是被人販子拐來的。”
“他媽找來了?看這氣派,不像一般人家啊。”
“京城來的車,能是一般人嗎?”
議論聲中,大家看著這感人的一幕,都沉默了下來。
他們都知道鄉(xiāng)里這個可憐的娃,一直沒人來認領,公安局發(fā)了協(xié)查通報也石沉大海。
都以為這孩子要成孤兒了,沒想到,親媽竟然真的找上門了。
這時候,越野車上又下來兩個人。
駕駛座上下來一個中年男人,身高體壯,國字臉,穿著一件熨燙平整的短袖襯衫,面相威嚴,一看就是體制人。
副駕駛下來一個更年輕些的男人,戴著一副金絲眼鏡,穿著短袖T恤,文質(zhì)彬彬。
兩人看著抱在一起的母子,臉上都帶著欣喜和放松。
劉清明把自行車的腳撐架好,沒有立刻上前打擾,他靜靜地看著,直到那對母子的情緒稍稍平復。
過了一會兒,他才慢慢走了過去。
他蹲下身,對小勇說:“小勇,你認識她嗎?”
男孩抬起滿是淚痕的小臉,轉(zhuǎn)過頭,然后主動牽起女人的手,走到劉清明面前,用還帶著哭腔的聲音說:“清明哥哥,她是我媽媽?!?/p>
劉清明笑了,伸手摸了摸他的頭:“太好了,小勇,你可以回家了?!?/p>
女人粉面含淚,站起身,對劉清明微微躬身:“是您救了我的兒子?”
劉清明搖搖頭:“是公安局的同志們救了小勇,我只是恰好在鄉(xiāng)里,幫忙帶了他幾天。你們?nèi)ヅ沙鏊k一下手續(xù),核對信息,今天就能帶他走了?!?/p>
小勇卻不肯放開媽媽的手,另一只小手緊緊抓住了劉清明的褲腿。
“清明哥哥,我舍不得你。”
劉清明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,他再次蹲下來,與小勇平視,聲音放得無比溫柔:“哥哥也舍不得小勇。這樣吧,小勇回家以后,要記得給哥哥寫信,好不好?”
小勇不說話,直接撲進了他的懷里,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,小聲說:“嗯。蘇姐姐說下次來要帶我出去玩,我突然不見了,她會不會難過?”
劉清明輕輕拍著他的背:“我會告訴蘇姐姐,我們的小勇找到媽媽了,她一定會為你高興的?!?/p>
“真的嗎?”
“真的,我們所有人,都會為你高興。小勇自已不高興嗎?”
小勇抬起頭,用力點頭:“高興呀,我又找到媽媽了?!?/p>
女人看著一大一小親密的樣子,淚水又一次止不住地流下來。
旁邊那個國字臉的中年男子走過來,輕聲安慰她:“大嫂,我們總算是找到小勇了,這是天大的喜事,你應該高興。”
女人哽咽著點頭:“我高興,我真的高興?!?/p>
劉清明又安慰了小勇一會兒,才站起身,牽著他的小手,把人交到女人手上。
“去派出所辦手續(xù)吧,我讓我們鄉(xiāng)政府的同志帶你們過去?!?/p>
“清明哥哥,你不帶我們?nèi)??”小勇仰著頭問。
劉清明說:“哥哥還有工作要做。”
他轉(zhuǎn)身,對著人群外一個鄉(xiāng)政府的辦事員招了招手。
“陶麗梅,你過來一下。”
陶麗梅小跑著過來:“劉鄉(xiāng)長?!?/p>
“你帶這幾位同志去派出所,找沈所長,就說孩子家長來了,讓他們核對信息,辦交接手續(xù)?!?/p>
“好的,鄉(xiāng)長?!?/p>
小勇被媽媽牽著手,一步一回頭地看著劉清明。
劉清明只能站在原地,對著他揮揮手,臉上保持著微笑。
等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派出所的方向,他臉上的笑容才垮了下來。
他迅速轉(zhuǎn)身,跨上自行車,朝著與派出所相反的方向,也就是蒼云山工地的方向騎去。
與小勇相處的日子不長,但那份感情卻是真的。
驟然分別,他心里堵得難受。
這個孩子,總會讓他不自覺地想起前世那個同樣可愛懂事的兒子。
劉清明不喜歡這種分離的場面,他心里想著,等到自已晚上下了班,小勇他們一家,應該早就離開這個窮鄉(xiāng)僻壤了吧。
這樣也好。
工地上,熱火朝天。
進入六月,清江省的雨水明顯多了起來,全省都進入了防洪防汛的關鍵時期。
云嶺鄉(xiāng)雖然沒有大江大河,但山里的山洪和泥石流卻是每年都要提防的災害。
劉清明最擔心的,就是連綿的降雨和潛在的災害會嚴重耽誤修路的工期。
“劉鄉(xiāng)長,你又來啦?!笔〗ㄔ号蓙淼年惞た吹剿?,笑著打招呼。
“陳工,這天氣,我心里不踏實啊?!眲⑶迕鬟f過去一根煙。
陳工擺擺手,自已從口袋里摸出煙點上:“放心吧,劉鄉(xiāng)長。這些氣候因素,我們在設計勘探的時候就已經(jīng)全部考慮進去了。橋梁的樁基打得很深,路基的排水系統(tǒng)也做得非常到位,只要不是百年一遇的特大山洪,這條路穩(wěn)如泰山?!?/p>
聽到專家的保證,劉清明稍稍放了心。
陳工吸了口煙,繼續(xù)說:“說起來,你們鄉(xiāng)的這批民工,素質(zhì)是真不錯。雖然文化水平不高,但一個個都肯吃苦,也肯動腦筋。不像有些地方的,磨洋工,偷奸?;?。這才多久,他們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能獨立干出質(zhì)量很高的活了。”
劉清明心中一動,這正是他想聽到的。
“陳工,那您看,如果以這批人為班底,搞一個我們鄉(xiāng)自已的工程公司,能不能申請到相應的施工資質(zhì)?”
陳工看了他一眼,笑了:“這些文件,要是民營公司去申請,條條框框多,可能還有點難度。但你們是鄉(xiāng)里牽頭,搞的是集體企業(yè),那性質(zhì)就不一樣了。公對公,有什么問題?到時候我?guī)湍銈冊谠豪飭枂?,出具一些技術證明,問題不大?!?/p>
劉清明秒懂。
人家這是在主動示好,肯幫忙了。
能和省建院這種級別的單位搭上關系,好處可太多了。
這絕對是修這條路帶來的巨大附加收益。
“那可太謝謝您了,陳工!這事要是能成,我們云嶺鄉(xiāng)的鄉(xiāng)親們,可就多了一條吃飯的路子!”
“互惠互利嘛?!标惞ばΦ?。
劉清明像往常一樣,在工地上轉(zhuǎn)了一圈。
他看著甘宗亮正帶著東山村的村民們在澆筑橋墩的混凝土,指揮得有模有樣。
正如陳工所說,這群曾經(jīng)只會在地里刨食的莊稼漢,現(xiàn)在干起活來越來越熟練,一招一式,已經(jīng)有了幾分老師傅的風范。
甘宗亮本人,更是每天都跟在施工方的項目經(jīng)理屁股后面,學技術,學管理,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了。
他在村民中的威望本來就高,這段時間作為劉清明親自指定的工地負責人,也切實承擔起了一個帶頭人的作用。
這正是劉清明想要看到的結果。
晚飯時間到了,工人們?nèi)齼蓛傻刈诘厣铣燥垺?/p>
劉清明端著飯盒,坐到甘宗亮身邊。
“宗亮,干得不錯?!?/p>
甘宗亮嘿嘿一笑,黝黑的臉上滿是自豪:“都是鄉(xiāng)長您給的機會。”
劉清明把剛才跟陳工的對話,以及自已想成立建筑公司的打算,跟甘宗亮說了一遍。
甘宗亮聽得兩眼放光,他放下飯盒,激動地說:“鄉(xiāng)長,我愿意干!我這輩子,除了打架就是種地,從沒想過還能干這么有意義的事。修路,這是給子孫后代積福的大好事!我喜歡干這個!”
劉清明笑道:“光喜歡可不行,得有擔當。公司要是成立了,你就是第一任經(jīng)理,身上的擔子可不輕?!?/p>
“您放心!我保證把活干得漂漂亮亮的!”甘宗亮拍著胸脯。
劉清明又開玩笑說:“現(xiàn)在有信心娶小芳了吧?”
提到心上人,甘宗亮的臉竟然紅了,他咧嘴一笑:“嘿嘿,已經(jīng)下定了。等這條路修通,我們就結婚?!?/p>
劉清明一拍他的肩膀:“干得漂亮!到時候,你們的喜酒,我是一定要喝的?!?/p>
甘宗亮鄭重其事地說:“劉鄉(xiāng)長,您不光是我們的鄉(xiāng)長,更是我們?nèi)业拇蠖魅?。小芳說了,我們結婚那天,一定要請您來當我們的證婚人!”
劉清明愣了一下,隨即欣然答應:“行,我當!”
一天的工作結束,天色已經(jīng)完全黑了。
劉清明騎著車,慢悠悠地回到鄉(xiāng)政府。
他還有很多工作要處理,小龍蝦養(yǎng)殖、板藍根種植、梅花鹿養(yǎng)殖,每一項都需要他親自把關。
可沒想到,剛到鄉(xiāng)政府大院門口,他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小小身影。
小勇竟然在鄉(xiāng)政府大院的門口等著他,他媽媽和那兩個男人就站在不遠處。
那輛霸氣的Jeep Wrangler,安靜地停在路邊。
看到劉清明,小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,飛奔過來。
劉清明跳下車,張開雙臂,將他緊緊地抱在懷里。
“怎么還沒走?”他問。
女子走過來,臉上帶著一絲歉意和無奈:“劉鄉(xiāng)長,這孩子不肯走,非說要再見您一面,跟您當面告別?!?/p>
劉清明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,他抱著小勇,柔聲說:“小勇,男子漢大丈夫,說再見就要干脆點。”
小勇?lián)е牟弊?,在他耳邊小聲說:“清明哥哥,等我放假了,一定來找你和蘇姐姐。”
“我等你?!眲⑶迕鬣嵵爻兄Z。
他抱著小勇,把他送上車。
然后,他才對站在車邊的女子說:“小勇這次經(jīng)歷了一番苦難,心理上可能會留下一些陰影?;厝ヒ院?,你們一定要多花時間陪伴他,最好是全家人一起,帶他去游樂園,去郊游,多接觸一些開心的事。千萬不要把他一個人留在家里,他會害怕。不過,小勇很勇敢,他一定會很快恢復過來的,他是個好孩子?!?/p>
女子握住劉清明的手,眼眶又紅了。
“劉鄉(xiāng)長,派出所的同志已經(jīng)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們了。是你的堅持,才讓小勇有機會擺脫那個村子。你知道嗎,我們?yōu)榱苏倚∮?,幾乎走遍了北方的每一個省,我們都快絕望了,根本沒想到,他會被人販子賣到這么遠的清江省?!?/p>
女子流著淚說:“劉鄉(xiāng)長,你是我們?nèi)业拇蠖魅??!?/p>
劉清明連忙想要把手抽回來,推辭說:“我真的沒有做什么,這只是我作為一個黨員干部,應該盡的職責。”
女人卻握得很緊,她自我介紹道:“我姓謝,叫謝語琴。劉鄉(xiāng)長,有什么要求,都可以跟我說。”
這話的分量很重。
劉清明看了一眼車后座,小勇正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,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已。
他說:“我確實有一個要求?!?/p>
謝語琴立刻說:“你說?!?/p>
劉清明一字一句,無比認真地說道:“好好照顧小勇,不要再讓他走失了?!?/p>
謝語琴愣住了,她看著眼前這個年輕鄉(xiāng)長干凈而真誠的臉,隨即釋然地笑了笑。
“也對,大恩不言謝。劉鄉(xiāng)長,我們走了?!?/p>
幾個人都上了車。
劉清明對著車窗里的小勇?lián)]了揮手,拍了拍他的小腦袋。
“小勇,再見?!?/p>
越野車發(fā)出一聲低沉的轟鳴,緩緩啟動,匯入夜色之中。
劉清明站在原地,直到那兩盞明亮的車尾燈,徹底消失在街道的盡頭。
心里莫名地有些失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