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清明最終沒能等到機會將女友介紹給家里人。
七月中旬,隨著強降水的到來,一場特大暴雨席卷了整個清江省。
電視新聞里,省臺的當家花旦蘇清璇穿著一身連體雨衣,站在波濤洶涌的清江大堤上。
她身后的背景,是灰黃色的江水,和一排排穿著橙色救生衣的武警戰(zhàn)士。
“這里是林城清江大堤3號哨位,我身后就是奔騰的江水。截至今天下午四點,清江水位已經(jīng)達到35.5米,超警戒水位0.2米。目前,省市兩級防汛指揮部已經(jīng)啟動一級應急響應,十萬軍民正嚴防死守,確保大堤安全……”
蘇清璇的播報沉穩(wěn)有力,但沒人注意到,她握著話筒的手,在微微發(fā)抖。
省長吳新蕊已經(jīng)一天一夜沒有合眼,她的臨時辦公室,就設在林城市防汛指揮部。
市長高焱的嗓子已經(jīng)完全沙啞,白色的運動鞋完全看不出模樣,褲腿上全是泥,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。
市局在馬勝利的帶領下,全市所有的公安干警全部取消休假,上街維持秩序。
整個林城,都進入了臨戰(zhàn)狀態(tài)。
警報,同樣在清南市拉響。
云嶺鄉(xiāng)政府的小會議室里,煙霧繚繞,氣氛壓抑。
鄉(xiāng)黨委書記趙元佐慢悠悠地抽著煙,看著窗外瓢潑的大雨。
“這么大的雨,幾十年沒見過了。山里的情況,不樂觀啊?!?/p>
劉清明剛從市里趕回來,市長汪明遠只對他提了一個要求。
“清明同志,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,云嶺鄉(xiāng)十四個村,尤其是山里的那幾個村,絕對不能出人命!這是死命令!”
劉清明把手里的筆往桌上一拍。
“不能再等了,必須馬上組織山里村莊的村民轉(zhuǎn)移?!?/p>
趙元佐吐出一個煙圈,抬了抬眼皮。
“劉鄉(xiāng)長,你剛來,不了解情況。讓村民們離開家,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這涉及到安置,吃喝,還有他們家里的那些壇壇罐罐,豬牛羊。搞不好,會出亂子?!?/p>
劉清明反問:“趙書記,是亂子重要,還是人命重要?”
趙元佐被噎了一下,掐滅了煙頭。
“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。我的意思是,工作要做得細,不能搞一刀切。是不是可以先動員一部分,比如住在危房里的,地勢特別低洼的?”
“現(xiàn)在整個山區(qū)都是危險地帶!”劉清明站了起來,“山洪和泥石流,一旦爆發(fā),根本不給你反應的時間。等到那個時候,就全完了!”
他環(huán)視了一圈在座的鄉(xiāng)干部。
“我建議,立即召開鄉(xiāng)黨委會議,形成決議。所有鄉(xiāng)干部,全部分配到村,不準回家,不準休假。由村干部配合,對蒼云山山體范圍內(nèi)的東山村、神臺村等七個村莊,進行強制性撤離。所有撤離村民,暫時安置在鄉(xiāng)政府和中心小學的校舍里?!?/p>
副鄉(xiāng)長兼宣傳委員于錦繡立刻表態(tài):“我同意劉鄉(xiāng)長的意見。神臺村那邊我負責,我馬上就過去?!?/p>
派出所所長沈從新也說:“我們派出所全員待命,可以協(xié)助鄉(xiāng)里進行人員轉(zhuǎn)移?!?/p>
趙元佐猶豫了片刻,最終還是點點頭。
汪市長剛剛才在電話里強調(diào)過,人命關天。
如果云嶺鄉(xiāng)出了人命,他這個一把手,是要負上主要責任的。
“好吧。”趙元佐不再多想,“就按劉鄉(xiāng)長的意思辦,各個村都要去,有問題電話溝通,我就守在鄉(xiāng)黨委,散會,馬上行動!”
會議室里的人立刻行動起來,打電話,安排車輛,亂成一團。
劉清明沒有停留,他抓起桌上的雨衣,對身邊的民兵營長甘宗亮說:“老甘,叫上你的人,跟我走!”
大雨讓修路不得不停工,所有民兵只能先返回村里。
甘宗亮也帶著東山村和神臺村的人準備上山。
“回村!”
于錦繡跑了過來,她頭發(fā)扎起,臉上沒有化妝,顯得很干練。
“劉鄉(xiāng)長,我跟你一起上山?!?/p>
“行,你小心點,別逞強?!眲⑶迕鳑]有勸阻,他一個人又不能分身。
甘宗亮很快趕來:“我們準備好了!”
“走,騎車回去!”
一行人騎著單車就往山上亍,在這種天氣下,汽車都未必好用。
才出鄉(xiāng)政府不遠,柏油路就到了盡頭。
前面的山路,已經(jīng)不能稱之為路了,完全變成了黃色的泥漿河。
他們形成單列,搖搖晃晃地在泥濘中行進。
有些地方完全被暴雨沖垮了,只能扛著車淌過去
劉清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路邊的山體,能看到一道道被雨水沖刷出來的巨大溝壑。
一些地方的泥土和石塊已經(jīng)松動,混著雜草和樹根,搖搖欲墜,隨時都有可能塌方下來。
“騎慢點!注意安全!”劉清明對著前面大喊。
連帽雨衣下的視線不斷被雨水擋住,視野越來越小。
又往前騎了不到兩公里,前方一棵水桶粗的大樹被連根拔起,巨大的樹冠和枝干橫亙在路上,徹底擋住了去路。
“下車!”劉清明扔掉自行車,第一個跳了下去。
冰冷的雨水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。
幾個人都跳下車,冒著傾盆大雨,從車上拿出工具。
“砍!”
甘宗亮掄起斧頭,狠狠地劈在樹干上,木屑混合著雨水四處飛濺。
劉清明和另外幾個民兵則用鐵鍬和鏟子,清理著纏繞在樹干上的藤蔓和碎石。
于錦繡的褲腿上已經(jīng)沾滿了泥水,雨水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淌。
她一句話都沒說,撿起一根斷裂的樹枝,默默地幫忙把一些小石塊和爛泥巴撥到路邊。
甘宗亮一邊砍,一邊罵:“他娘的,這鬼天氣!存心跟我們過不去!”
沒人接話,只有斧頭砍進木頭的悶響,和沉重的喘息聲。
一個多小時后,他們才終于在大樹底下,硬生生清理出一條僅容一輛車通過的狹窄通道。
這條路要保證上千群眾下山,必須打通。
所有人都累得快要虛脫,渾身濕透,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。
“上車!繼續(xù)走!”劉清明抹了一把臉,下達了命令。
車隊小心翼翼地從樹干旁擦過,繼續(xù)在泥濘中掙扎。
又過了將近一個小時,天色已經(jīng)開始暗下來,他們才終于抵達了東山村的村口。
村支書甘新華和村長甘如柏已經(jīng)等在了那里。
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人披著老舊的雨衣頭戴草帽,滿臉愁容,不住地朝村口眺望。
“劉鄉(xiāng)長,你們可算來了!”看到劉清明跳下自行車,甘新華像是見到了救星,快步迎了上來,“這雨下得人心慌??!村后頭的山,我聽著好像有響動?!?/p>
“老支書,別說了,馬上組織村民撤離!一戶都不能留!”劉清明直接下令,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。
然而,勸說工作比他想象中要困難得多。
村里的大喇叭已經(jīng)喊了半天,但響應者寥寥。
很多村民,特別是那些老人,一輩子沒離開過這片土地。
故土難離的情結(jié),刻在他們的骨子里。
他們舍不得家里的幾只雞,幾頭鴨,舍不得那頭能耕地的老黃牛,更舍不得那幾件用了幾十年的老家具。
“我不走!我死也要死在家里!”一個頭發(fā)花白的老大爺拄著一根竹拐杖,堵在自家那扇破舊的木門口,態(tài)度異常強硬。
甘宗亮上去勸:“七叔公,您就聽我們一句勸吧,山要塌了!留在這里危險?。 ?/p>
“塌了就塌了!我活了八十歲,夠本了!我哪兒也不去!”
另一邊,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嬸正抱著村干部的大腿,哭天搶地。
“我不能走??!我家的母豬剛下了十一只崽,粉嘟嘟的,眼睛都還沒睜開。我走了,誰來喂它們?它們會餓死的呀!”
哭聲,喊聲,爭吵聲,混雜著雨聲,讓整個村子亂成一鍋粥。
劉清明走到那個老大爺面前,雨水打在他的臉上,他的聲音不大,卻很清晰,穿透了雨幕。
“大爺,您聽我說。房子倒了,政府給您蓋新的,比這個更結(jié)實。豬沒了,我們按市場價賠錢給您買??梢侨藳]了,就什么都沒了。”
他看著老人渾濁但固執(zhí)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繼續(xù)說:“您要是信得過我劉清明,就跟我下山。我向您保證,只要人在,以后什么都會有的。您這輩子經(jīng)歷的風浪比我多,這個道理,您比我懂?!?/p>
他又轉(zhuǎn)向那個哭泣的大嬸:“嬸子,錢重要還是命重要?豬崽沒了,我們心疼,可您要是出了事,您的家人怎么辦?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只要我們?nèi)硕计狡桨舶驳?,這點損失,我們大家一起努力,很快就能掙回來!”
他的話,很樸實,沒有大道理,卻帶著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。
老大爺沉默了,手里的拐杖在地上戳了戳。
那個大嬸的哭聲也小了下去。
甘宗亮趁熱打鐵,用本地話大聲地勸說著鄉(xiāng)親們。
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,村民們的情緒漸漸穩(wěn)定下來。
有人開始默默地收拾一些貴重物品和換洗衣物,準備下山。
一戶,兩戶,三戶……
越來越多的人家熄了燈,鎖上門,扛著小包,牽著孩子,匯入到村口的撤離隊伍中。
劉清明看著長長的隊伍在村干部的引導下,開始朝著山外轉(zhuǎn)移,心里稍稍松了口氣。
他轉(zhuǎn)身問村支書甘新華:“老支書,村里還有人嗎?都通知到了嗎?”
甘新華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,喘著粗氣說:“都通知了,我跟如柏兩個人,帶著民兵一戶一戶敲的門,應該……應該都走了?!?/p>
劉清明還是不放心,語氣加重了一些:“再想想?我要的是一戶不剩!再確認一遍,不能有任何遺漏!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能放過!”
“是是是,我再去看看!”甘新華不敢怠慢,轉(zhuǎn)身就要再去巡查。
就在這時,一直站在旁邊幫忙組織隊伍的甘宗亮,突然想起了什么,黝黑的臉龐瞬間失去了血色。
“壞了!”
“怎么了?”劉清明心里猛地一緊。
“梅花鹿養(yǎng)殖基地!”甘宗亮的聲音都在發(fā)顫,大喊出來,“林技術(shù)員她們還在山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