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辦，體改辦。

主任郭偉城的辦公室里，空氣一如既往地安靜。

桌上的文件堆得很高，每一份都關系著國家經(jīng)濟的某個脈絡。

他習慣了這種在高強度壓力下的工作節(jié)奏。

京西賓館的電話打進來時，他并沒有太在意。

會議期間，這種來自代表駐地的電話太多了。

無非是老朋友、老同事，想趁著這個機會見個面，聊一聊，順便為自已省里或者部里爭取點政策。

他這里，是熱門部門，更是熱門中的熱門。

郭偉城拿起紅色的電話機聽筒。

“哪位？”

他的聲音不高不低，帶著一種長期身居高位而形成的平穩(wěn)。

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同樣平穩(wěn)的聲音。

“郭主任，我是林崢。”

郭偉城臉上露出一絲笑意，身體向后靠在寬大的椅子上。

“林書記，什么時候到的？”

“剛下飛機?！绷謲樀穆曇艉苤苯?。

“中午有空嗎，見一面？”

郭偉城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，又瞥了一眼桌上排得滿滿的日程安排。

“如果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事，我們晚上見吧。”

他語氣很客氣，但拒絕的意思很明顯。

“這會兒有點忙。”

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。

然后，林崢的聲音再次響起，比剛才多了一分不容置疑的鄭重。

“有要事?！?/p>

“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?！?/p>

郭偉城坐直了身體。

他了解林崢。

這位年輕的封疆大吏，不是一個喜歡夸大其詞的人。

“電話里不能說？”郭偉城問。

“最好見面談?！绷謲樆卮?，“有東西給你看?！?/p>

有東西看。

這五個字，分量就不一樣了。

郭偉城不再猶豫。

“那好，我們一會兒見。”

“地方你知道。”

“好。”

電話掛斷。

郭偉城握著聽筒，在原地停頓了幾秒，才緩緩放下。

林崢。

要事。

還要帶東西給他看。

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，讓他心里升起一種預感。

恐怕，不是小事。

……

林崢放下電話，看向劉清明。

“走吧?！?/p>

他沒有多余的解釋，只是說了一個地址。

劉清明心頭一跳。

那個小院。

上次郭偉城見他的地方。

他居然還記得。

從賓館到那個小院，路途不近，而且京城的路況復雜。

劉清明對路線并不熟悉。

好在，林崢很熟。

兩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間，沒有驚動任何人，直接下到地下停車場。

坐上那輛駐京辦安排的奔馳S級轎車。

劉清明坐在駕駛位，林崢坐在后排。

“往前開，上二環(huán)?！?/p>

林崢的聲音在后座響起，沉穩(wěn)而清晰。

“好的，書記?！?/p>

劉清明啟動車子，平穩(wěn)地駛出停車場。

車內(nèi)的氣氛有些凝重。

林崢一路上沒有再說話，只是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。

劉清明也沒有開口，他全神貫注地開著車，同時在腦海里反復盤算著即將發(fā)生的一切。

他知道，今天這一趟，將決定很多事情。

不僅僅是清江省的未來，甚至可能影響到整個國家的走向。

而這一切的源頭，都來自于他這個小小的副處長。

這份壓力，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。

但他臉上，卻看不出半分緊張。

他的手很穩(wěn)，車開得也很穩(wěn)。

在林崢的指點下，車子穿過繁華的街區(qū)，拐進了一條又一條安靜的胡同。

半個鐘頭后，車子駛進小院所在的路口。

劉清明遠遠地就看到，一個人影站在門口。

是郭偉城。

他居然親自在門口等。

劉清明的心再次一沉。

他當然不會自戀地認為，對方是在迎接自已。

能讓一位國辦核心部門的主任親自出門迎接，只能說明，林崢剛才電話里的那句“要事”，起作用了。

他將車子穩(wěn)穩(wěn)地停在小院門口。

不等對方走過來，劉清明已經(jīng)快速下車，繞到后座，拉開了車門。

“書記?！?/p>

林崢彎腰下車。

郭偉城已經(jīng)大步迎了上來，臉上帶著客氣的笑容。

“老林，可把你盼來了?！?/p>

兩人有力地握了握手。

郭偉城的目光掃過旁邊的劉清明，停留了一秒。

“小劉也陪你上京了？”

林崢笑了笑。

“你挖我的人，都不跟我提前打個招呼，這事可不地道啊?！?/p>

郭偉城也笑了，他伸手指了指天上。

“哪是我呀。”

林崢的表情微微一動。

“領導？”

“進去說。”

郭偉城沒有正面回答，做了一個“請”的手勢。

三人走進小院。

院子里很安靜，只有一個穿著樸素的工作人員在打掃落葉。

看到他們進來，那人點點頭，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。

郭偉城沒有讓任何服務人員在場。

劉清明很自覺地承擔起這個任務。

他找到茶具，燒水，洗杯，然后給兩位領導倒上茶。

整個過程，他一言不發(fā)，動作麻利而安靜。

倒好茶后，他便垂手站在林崢的身后，像一個最稱職的秘書。

郭偉城端起茶杯，吹了吹熱氣。

“說吧，什么大事，非要我親自出來接駕。”

他開了個玩笑，試圖緩和一下氣氛。

眼光瞥了一眼劉清明：“難道是你想反悔，不想來京城了？”

林崢卻沒有接他這個玩笑。

他的表情很嚴肅。

“臨海省出現(xiàn)未知傳染病，這事你知道嗎？”

郭偉城喝茶的動作停頓了一下。

“知道?！?/p>

他放下茶杯。

“上個月發(fā)現(xiàn)的。他們省里自已搞了幾天，沒搞定，就上報給了衛(wèi)生部。衛(wèi)生部很重視，已經(jīng)決定派專家團下去支援。現(xiàn)在應該還在調(diào)查，暫時還沒有結(jié)果?！?/p>

他的回答，滴水不漏，完全是官方的口徑。

林崢看著他，一字一句地說道。

“我們認為，這個事情有擴散的危險?！?/p>

“希望提請組織上注意?！?/p>

郭偉城的臉上，笑容徹底消失了。

他盯著林崢。

“有多危險？”

林崢的回答，只有六個字，卻重如千鈞。

“會蔓延到全國。”

“啪！”

郭偉城的手不自覺地在桌上拍了一下。

他整個人都前傾著身體，死死地盯著林崢。

“你們認為，這個病會致死？”

“鑒于目前的未可知性，我們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?！绷謲樀幕卮鹨琅f平靜。

郭偉城緩緩地靠回椅背。

他看著林崢，許久沒有說話。

整個房間里，只剩下三人輕微的呼吸聲。

“林書記?！?/p>

郭偉城的聲音變得很低沉。

“你知不知道，你這句話的分量？”

林崢迎著他的目光，毫不退縮。

“我以我的黨性保證，這是我的真心話?！?/p>

郭偉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。

這個年輕的省委書記，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。

那是絕對的自信，或者說，是絕對的決絕。

“你說有東西給我看?！惫鶄コ钦f，“是證據(jù)嗎？”

林崢搖了搖頭。

“不是證據(jù)。”

“是應對方案?！?/p>

他伸出手。

一直安靜站在他身后的劉清明，立刻從隨身的公文包里，取出了一份裝訂整齊的材料，雙手遞給了林崢。

林崢接過材料，放在了郭偉城面前的桌上。

郭偉城的目光落在那份材料的封面上。

沒有標題，只有一張白紙。

他伸出手，拿起了那份材料。

很厚。

他翻開了第一頁。

只是看了一眼，他的瞳孔就收縮了一下。

他快速地向后翻閱。

一頁，兩頁，三頁……

他翻得越來越快，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凝重。

從一開始的懷疑，到震驚，再到后來的駭然。

這是一份詳盡到令人發(fā)指的危機處理辦法。

它詳細地預測了病毒具有強烈的傳染性和相當?shù)闹滤缆?，并以此為前提，制定了一整套從上到下、覆蓋全國的應急預案。

從醫(yī)療資源的緊急調(diào)配，到重點城市的交通管制。

從防疫物資的生產(chǎn)儲備，到輿論的正面引導。

甚至連普通民眾的居家隔離指南，都寫得清清楚楚。

這份方案，邏輯嚴密，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，具備極強的可操作性。

可問題是，臨海省的專家都還沒有給出具體的結(jié)論，清江省是怎么知道的？

他們又是怎么得出如此可怕的判斷的？

郭偉城放下材料，感覺手心都有些出汗。

他太清楚這份東西意味著什么了。

如果，事情最后沒有發(fā)展到這個地步，那么林崢今天的行為，將會得到一個非常壞的評價。

為了達到自已的政治目的，嘩眾取寵，危言聳聽，從而影響國家的正常決策！

這個帽子一旦扣下來，他的政治前途，就徹底完了。

他這是在賭。

用自已的全部政治生命在賭！

郭偉城想起了兩年前的那個夜晚，同樣是在這里，同樣是這個林崢，為了一個案子，敢于掀翻一整個省的領導班子。

他有點看不懂這位比自已還年輕的封疆大吏了。

“你們清江省……”郭偉城的聲音有些干澀，“是準備按照這個方案實行嗎？”

林崢點點頭。

“不是準備?！?/p>

“是已經(jīng)在實行了?！?/p>

“吳新蕊同志，自愿退出了這次的代表團，留在省里。她和公安廳長魯明同志、衛(wèi)生廳長以及其他相關部門的同志，已經(jīng)組成了一個應急指導小組，統(tǒng)一管理省內(nèi)的一切相關資源。”

郭偉城徹底被震住了。

他萬萬沒有想到，清江省的動作竟然這么快，決心竟然這么大！

林崢的意思很明顯，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決定。

這是整個清江省領導班子的集體決定！

一個省級單位，用實際行動來為這份方案背書。

這個分量，就完全不一樣了。

他不得不重新，用最嚴肅的態(tài)度來審視這件事。

郭偉城沉默了很久，輕聲說：“老林，你知不知道，過去兩年，你們清江省在政法和經(jīng)濟兩項關鍵指標上，有很突出的成績。為此，上級領導多次在不同場合表示過贊許，希望你們能承擔更重的擔子。”

林崢平靜地回答：“有耳聞?！?/p>

“所以，”郭偉城看著他，“你一定要這么做嗎？”

林崢端起面前已經(jīng)有些涼了的茶，喝了一口。

“我也猶豫過?！?/p>

他放下茶杯，目光看向窗外。

“但是我一想到，如果，事情真的發(fā)生了，而我們的國家，我們的社會，卻沒有任何準備。到時候，社會上會引起多大的恐慌，物資會多么短缺，我們的醫(yī)護人員要冒著被感染的巨大風險，戰(zhàn)斗在第一線。”

“到處都會缺醫(yī)少藥，會有無數(shù)人，因此喪失寶貴的生命?！?/p>

他轉(zhuǎn)回頭，看著郭偉城。

“與這些可能發(fā)生的結(jié)果相比，我個人的政治前途，無足輕重?！?/p>

郭偉城的心，被重重地撞了一下。

他站起身，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兩步。

最后，他停在林崢面前。

“我明白了?！?/p>

“這份材料我留下，我會立刻向上級匯報?！?/p>

“在有明確指示之前，你們暫時不要外傳?！?/p>

林崢也站起身。

“放心，省內(nèi)也只有極少數(shù)核心同志知道，我們會嚴格保密。”

“那我就不留你們吃飯了。”郭偉城說，“再見?！?/p>

兩人再次握手。

這一次，郭偉城握得很緊。

林崢帶著劉清明轉(zhuǎn)身向外走去。

就在他們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，郭偉城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。

“小劉?！?/p>

劉清明停下腳步，轉(zhuǎn)過身。

郭偉城看著他，目光銳利。

“這份材料，是你寫的吧?！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