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清明腳步一滯。

這個稱呼，劉鄉(xiāng)長。

能叫出自已這個已經(jīng)不再使用的職務(wù)，對方顯然不是京城的陌生人。

他仔細看了一眼車里的男子，記憶瞬間被拉回了云嶺鄉(xiāng)那個離別的下午。

就是他。

那天陪著謝語晴，一起來云嶺鄉(xiāng)接走小勇的兩個男子之一。

劉清明停下腳步，沒有說話，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。

男子點點頭，似乎確認了劉清明已經(jīng)認出自已。他推開車門，從寬大的駕駛座上下來。

他向劉清明伸出手。

“認識一下，葉成梁?！?/p>

“謝語晴是我大嫂，葉勇軍是我侄兒。”

他的動作很自然，帶著一種高人一等的神色。

劉清明看著他伸出的手，停頓了片刻，然后才緩緩伸手，與他輕輕碰了一下，便立刻收回。

“這是看在你來接走小勇的份上?！眲⑶迕髡f。

葉成梁明顯一愣，手還懸在半空，有些尷尬。

“你對我有意見？”他問。

劉清明搖了搖頭，“我都不認識你，何來意見?！?/p>

葉成梁收回手，插進翻毛夾克的口袋里，自嘲地笑了笑。

“沒有就好。我家老爺子，很感激你救出小勇?！?/p>

“職責所在，沒什么?！眲⑶迕骰卮鸬酶纱?。

“你知不知道，葉家的人情，在京城有多難得？”葉成梁的口吻帶上了一絲教導的意味，仿佛在提點一個不懂事的后輩。

劉清明抬起頭，看著他。

“我能折現(xiàn)嗎？”

葉成梁再次怔住，似乎沒跟上劉清明的思路。

隨即，他哈哈大笑起來，笑聲在空曠蕭瑟的郊外顯得有些突兀。

“你要多少錢？開個價?！彼路鹇牭搅颂齑蟮男υ挕?/p>

劉清明沒有笑。

“抵了你想在這次疫情里發(fā)的財，就行。”

笑聲戛然而止。

葉成梁的臉沉了下來，之前那種居高臨下的從容消失不見。

“你是鐵了心，要阻止我們？”他的聲音冷了下來。

劉清明反問：“你們提供的東西，會害死很多人。你說我應(yīng)不應(yīng)該阻止？”

葉成梁嗤笑一聲。

“別說得那么嚴重。你要求的那種貨，三層無紡布加熔噴層，原材料太貴了，我們不是沒有找過。”

“全國生產(chǎn)這種醫(yī)用級熔噴布的工廠，一共不超過二十家。其中一多半，都在你們清江省?！?/p>

“現(xiàn)在，他們?nèi)急徽少彴鼒A了，訂單排到了明年。上面要求他們不計成本地供應(yīng)，我們這些民營企業(yè)怎么跟他們爭？”

“都像那么干，全都得虧死！”

劉清明靜靜地聽著，沒有打斷他。

“你知不知道，這不是生意。”劉清明說，“這是在挽救生命?！?/p>

葉成梁似乎被這句話激怒了。

“別搞得好像只有你高尚！標準低一點怎么了？我不信就會死人！現(xiàn)在市面上連個棉布口罩都買不到，我們能提供貨，就是功德一件！”

劉清明看著他，不再爭辯。

“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?！?/p>

“真沒得商量？”葉成梁向前逼近一步。

劉清明站著沒動。

“我說過了，合格的產(chǎn)品，我都會放行。不合格的，誰來都沒用?！?/p>

葉成梁的眼睛瞇了起來。

“你知不知道，你這樣會得罪多少人？這些人，你一個都得罪不起。”

劉清明忽然覺得有些好笑。

“我沒想過得罪任何人，是你們想把賬算到我頭上。”

“這是京城，不是清江?！比~成梁的威脅意味十足，“你要不要，再考慮一下？”

劉清明點點頭。

“對，這是京城，中央所在地?！彼粗~成梁，“你們要不要考慮一下，在上級的眼皮子底下發(fā)國難財，是什么后果？”

葉成梁的臉色變了數(shù)變，最后，陰陰地一笑。

“既然這樣，那你就好自為之。”

劉清明也笑了笑。

“我知道你們很有能量，也沒什么下限?！?/p>

他頓了頓，一字一句地說道：“動手前，最好想清楚。我，可不是語晴姐?！?/p>

葉成梁整個人如同被雷擊中，神色瞬間凝固，瞳孔里滿是震驚和不可思議。

他想說什么，卻發(fā)現(xiàn)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
劉清明沒有再看他，轉(zhuǎn)身大步走向自已的那輛普桑。

拉開車門，上車，點火，一氣呵成。

灰色的普桑掉了個頭，沿著來時的路，迅速消失在道路的盡頭。

葉成梁還僵在原地，右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，眼睛死死地盯著劉清明車子消失的方向。

肩膀被人拍了一下。

謝鴻飛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廠里走了出來，站到他身邊。

“梁子，那小子怎么說？”

葉成梁緩緩收回目光，長出了一口氣。

“大意了，讓他把我們的底細摸了七七八八?！?/p>

他轉(zhuǎn)身對謝鴻飛說：“這家廠子不能留了。里面的人和機器，今天晚上就全部拉走，轉(zhuǎn)到南邊兒去?！?/p>

謝鴻飛很不解。

“至于嗎？他又不能拿我們怎么樣，我們又不犯法?！?/p>

葉成梁搖了搖頭，臉上多了一絲凝重。

“他現(xiàn)在是卡著物資調(diào)配的口子，不讓我們進政府采購的盤子。那我們就換條路走?！?/p>

“去下沉市場，走商業(yè)局的路子。”

“現(xiàn)在市面上到處都是普通的棉紗口罩，我們這批貨，再怎么說也沾了‘醫(yī)用’兩個字的邊。價格這么好，不愁賣?！?/p>

他越說，思路越清晰。

“讓南邊那幾個廠子，加大產(chǎn)量，二十四小時不停工。我們前期投入了這么多錢，怎么也得賺個十倍八倍回來！”

謝鴻飛還是有些擔心。

“這姓劉的小子，會不會來壞咱們的事？”

“不得不防?！比~成梁的牙根有些癢，“媽的，到底是誰把這么個又臭又硬的石頭，給調(diào)到國院的？”

謝鴻飛壓低了聲音：“我得到的消息，他是體改辦的郭偉城親手招進來的。背后，未必不是退下去那位的意思。”

“那又怎么樣？不是馬上就退了嗎？”葉成梁不以為然。

謝鴻飛搖了搖頭，神色復(fù)雜。

“可上來的那位，聽說也知道他的名字?！?/p>

葉成梁愣住了。

“怎么可能？他一個從鄉(xiāng)里上來的，憑什么？”

“他進了今年的感動十大人物?！敝x鴻飛拋出一個重磅消息，“要不是因為這場疫情，這個月就要在央視頒獎了?！?/p>

葉成梁這次是徹底驚訝地張大了嘴。

感動十大。

他當然知道這個獎項的分量。

雖然是央視主辦的，但背后站著中宣部和更多叫得上名號的單位。

尤其是今年還是第一屆，權(quán)威性毋庸置疑。

能拿到這個獎，意味著這個年輕人的身上，有了一層巨大的光環(huán)加持。

無數(shù)雙眼睛在盯著他。

想動他，就得掂量掂量后果。

事情，確實難辦了。

謝鴻飛看出了他的心思，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“不著急。他還要在京城工作，人生地不熟的，咱們有的是時間，慢慢來?！?/p>

葉成梁點點頭，臉上恢復(fù)了一絲狠厲。

“說得對。我就不信了，一個鄉(xiāng)下來的窮小子，還能在京城翻了天？”

謝鴻飛又補充了一句：“他還是有點背景的。他在清江的老領(lǐng)導林崢，這次又進了一步。按這個趨勢，以后不好講?！?/p>

葉成梁恨恨地罵了一句。

“難怪這么橫，我還以為他真是靠自已的本事呢?！?/p>

他想起剛才的對話，又問謝鴻飛：“剛才你跟他在廠里，他怎么說？”

謝鴻飛把劉清明說要給他一億生意的事情，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。

葉成梁聽完，沉默了半晌，然后冷哼一聲。

“油鹽不進，滿嘴高調(diào)。哼，裝什么圣人君子！我就不信了，這年頭還他媽有跟錢過不去的人！”

謝鴻飛嘆了口氣。

“他可能，還真不缺錢?！?/p>

“他攀上蘇家了，跟蘇家的姑娘，已經(jīng)打了結(jié)婚證?！?/p>

葉成梁一怔：“哪個蘇家？蘇老爺子家？”

“對?！敝x鴻飛說，“蘇家老三的那個姑娘，沒怎么在圈子里出現(xiàn)過，很低調(diào)?！?/p>

“蘇家老三？經(jīng)商那個？”

“對。大本營之前在清江，最近轉(zhuǎn)到了滬上，聽說對地產(chǎn)生意很感興趣?！?/p>

葉成梁的腦子飛快地轉(zhuǎn)著，把這些信息串聯(lián)起來。

“我知道了。圈里都在傳，蘇家老大家那個在清江栽了個大跟頭，他們家才轉(zhuǎn)了路子。”

“這么說，這小子不圖錢，那就是想往上爬唄?！?/p>

葉成梁的臉上露出一絲陰冷的笑容。

“找人好好查查他。看看他身上，是不是真的那么干凈？”

***

劉清明開著普桑，一路往市里趕。

從后視鏡里，他特意觀察了幾次，沒有發(fā)現(xiàn)跟蹤的車輛。

但他心里清楚，這只是暫時的。

自已在京城落腳的這套房子，只要對方有心，肯定能查得出來。

單位的宿舍有武警站崗，安全性不成問題。

可是西單這邊，盡管是高檔小區(qū)，物業(yè)安保一應(yīng)俱全，但畢竟只是私營公司，面對葉家那種能量的對手，形同虛設(shè)。

回到小區(qū)，停好車。

劉清明走進單元樓，乘坐電梯上樓。

他掏出鑰匙，打開房門。

客廳里很安靜，蘇清璇已經(jīng)起床了。

她正坐在書桌前，背對著門口，手指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飛快地敲擊著。

“噼里啪啦”的聲音，清脆而富有節(jié)奏。

這年頭，一臺進口的筆電，單位都是萬以上。

這姐們兒是真有錢！

劉清明看著她的側(cè)影，烏黑的長發(fā)，專注的神情，認真工作的樣子別有一種動人的魅力。

他沒有搞突然襲擊的惡作劇，只是輕輕地關(guān)上門，開口叫了一聲。

“媳婦兒，我回來了?！?/p>

蘇清璇的敲擊聲停下，她回過頭，看到劉清明，臉上立刻綻放出笑容。

“嗯?！彼龖?yīng)了一聲，又指了指電腦，“我還有一點工作，馬上就好。”

“不著急，你先忙?！?/p>

劉清明脫掉沾了寒氣的外套，掛在門口的衣架上。

他換掉腳上那雙沾了郊外泥土和雪水的皮鞋，穿上拖鞋。

看到地板上被自已踩出的幾個臟腳印，他轉(zhuǎn)身去衛(wèi)生間，拿起了拖把。

他仔仔細細地把地上的污漬拖干凈。

這個動作，他在前世兩人結(jié)婚后的那間房子里，做過無數(shù)次。

此時此刻，自然而然，仿佛時光倒流。

劉清明太喜歡這種家庭的溫馨了。

曾經(jīng)失去過，才更加懂得珍惜。

小小的客廳里，一時間只有鍵盤的敲擊聲和拖把摩擦地板的沙沙聲。

一個靜靜地工作，一個安靜地打掃。

沒有多余的言語，卻有一種無聲的默契在流淌。

幾分鐘后，蘇清璇合上了筆記本電腦。

她站起身，伸了個懶腰，走到劉清明身邊。

看著丈夫忙碌的身影，她心里軟得一塌糊涂。

“我來幫你。”

“不用，馬上好了?！?/p>

屋子不大，兩個人一起動手，很快就把衛(wèi)生搞完了。

劉清明回來的時候，順路在樓下超市買了菜。

兩人收拾停當，便一起走進了廚房。

蘇清璇不想讓他一個人忙，堅持要留下來幫忙。

劉清明拗不過她，便笑著把一些擇菜、洗菜之類的簡單工作交給了妻子。

他一邊處理著一條魚，一邊跟蘇清璇說著話，時不時逗她笑一笑。

把這些枯燥的日常，變成兩個人增進感情的互動。

把做家務(wù)，變成談戀愛的一部分。

這或許就是新婚夫妻最甜蜜的時刻。

劉清明心里很清楚，隨著時間的推移，這種激情和新鮮感，都會慢慢變淡。

或許有一天，廚房里只會剩下自已一個人忙碌的身影，妻子不再好奇地跟進來，只會坐在客廳的沙發(fā)上，低頭刷著手機。

但至少此刻，她的一顰一笑，她笨拙地洗著青菜的樣子，都能讓劉清明的心里充滿了愛意。

這就夠了。

半個多小時后，三菜一湯擺上了餐桌。

蘇清璇拿來碗筷，給兩人的碗里都盛滿了米飯。

兩個人坐到餐桌前，洗手吃飯。

“今天去看貨，結(jié)果怎么樣？”蘇清璇夾了一筷子青菜，開口問道。

劉清明咽下嘴里的飯。

“不出所料。”

“他們打算以次充好。生產(chǎn)出來的成品，連最普通的棉紗口罩都不如。”

“現(xiàn)在市面上口罩奇缺，價格一天一個樣，他們是打算趁這個機會，狠狠地撈一筆。”

“這還不算，”劉清明放下筷子，神色嚴肅起來，“他們還想把這批貨塞進政府采購的目錄里，供應(yīng)給一線的醫(yī)院和政府部門。這是我絕對無法容忍的。”

蘇清璇聽得小臉都氣白了。

“他們怎么能這樣？這是在發(fā)國難財！是草菅人命！”

劉清明嘆了口氣。

“因為利潤太大了。大到足以讓任何人失去理智，拋棄底線?！?/p>

蘇清璇的眉頭緊緊蹙起。

“你拒絕了他們，他們肯定不會就這么算了的?！?/p>

“我知道?！眲⑶迕鼽c點頭，“他們背后的人，能量不小。我今天見到了一個，叫葉成梁，是謝語晴的小叔子?！?/p>

“葉家的人？”蘇清璇有些驚訝。

“嗯。現(xiàn)在的指導小組，權(quán)力有限，我最多只能阻斷他們進入政府部門和醫(yī)院的渠道。但是，我沒辦法阻止他們在市場上銷售?！?/p>

“要從根本上打擊他們的行為，需要更大的權(quán)力?！?/p>

劉清明說出了自已的打算。

“我已經(jīng)請體改辦的老丁他們幫忙，根據(jù)今天看到的情況，起草一份關(guān)于緊急狀態(tài)下加強防疫物資市場監(jiān)管和統(tǒng)一調(diào)配的報告。但這份報告能不能被上級批準，現(xiàn)在還不好說。”

蘇清璇想了想，忽然說：“要不，讓我媽出出力？”

劉清明看向她。

“吳省長？”

“對啊?！碧K清璇理所當然地說，“清江省是現(xiàn)在全國最大的醫(yī)用防護物資生產(chǎn)基地，我媽作為省長，對這方面的情況最了解。由她出面，向上面提建議，分量肯定比你的報告要重得多?！?/p>

劉清明心中一動。

這確實是個好辦法。

吳新蕊現(xiàn)在是封疆大吏，又是從疫情爆發(fā)的中心省份上來的，她的話，高層肯定會認真傾聽。

“我也有這個意思，只是不知道媽那邊方不方便?！眲⑶迕髡f。

蘇清璇笑了。

“有什么不方便的。你等著，吃完飯我就給她打電話?！?/p>

劉清明看著妻子，心里暖洋洋的。

“都聽娘子的?！?/p>

蘇清璇被他逗得笑靨如花。

眼下的生活，滿足了她對于婚姻的所有幻想。

愛人不但愛她，更加尊重她。她和家里人的關(guān)系，也因為他的存在而得到了極大的緩和。

人生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？

她開心地給劉清明夾了一塊魚肉。

劉清明吃著飯，心里卻隱隱有些擔憂。

想到謝鴻飛，想到那個叫葉成梁的男人，以及他們背后盤根錯節(jié)的勢力。

這些人為了錢，什么事都干得出來。

他忍不住開口。

“媳婦兒，爸以前給你配的保鏢，現(xiàn)在還有嗎？”

蘇清璇正吃著飯，聞言一愣。

“我在京城上學，又不是當記者，天天在學校里上課，回宿舍睡覺，要什么保鏢嘛。早就讓他們回去了?！?/p>

她順口答道。

但她是個聰明的姑娘，丈夫突然這么問，再聯(lián)想到他上午的行程，立刻就反應(yīng)了過來。

“是不是……有人會對我們不利？”

劉清明不想讓她太擔心，但也不想隱瞞。

“我不知道。但有備無患?！?/p>

他的神情很認真。

“你給爸打個電話，讓他把人派過來吧。這段時間，你出門都帶著他們。不要嫌麻煩?！?/p>

“我不能讓你出事?！?/p>

蘇清璇看著他，從他嚴肅的表情里，讀懂了事情的嚴重性。

她沒有堅持，也沒有多問。

她知道，自已的丈夫正在做一件正確但危險的事情。她能做的，就是不讓他有后顧之憂。

“好?！彼刂氐攸c了點頭，“我等會兒就給爸說?！?/p>

妻子的善解人意，讓劉清明更加心暖。

他伸出手，握住了蘇清璇放在桌上的手。

“媳婦兒，這只是一個防御的辦法?！?/p>

他的聲音不大，但異常堅定。

“你放心，我會徹底解決這件事。”

兩人吃完飯，又快速地把碗筷收拾干凈。

廚房里，水流嘩嘩作響。

蘇清璇搶著要洗碗，被劉清明笑著按到了一邊。

“我來，你站旁邊看著就行?！?/p>

他卷起袖子，露出結(jié)實的小臂，熟練地擠上洗潔精，開始清洗油膩的盤子。

蘇清璇沒有再爭，只是拿了塊干凈的抹布，站在他旁邊。

等他沖洗干凈一個，她就接過來擦干。

小小的廚房里，兩個人挨得很近，能聞到彼此身上淡淡的氣息。

沒有甜言蜜語，只有碗碟碰撞的輕響和細微的水聲。

這種感覺很奇妙。

就像一對已經(jīng)生活了很多年的老夫老妻。

平淡，卻又充滿了安穩(wěn)的幸福感。

劉清明很享受這種感覺。

前世的他，無數(shù)次幻想過這樣的場景。

一個愛他的人，一個溫暖的家，一頓簡單的飯菜，然后一起做點家務(wù)。

僅此而已。

可就是這么簡單的愿望，對他來說，也曾是遙不可及的奢望。

現(xiàn)在，一切都實現(xiàn)了。

他看著身旁認真擦拭碗碟的蘇清璇，心里一片柔軟。

這個姑娘，出身優(yōu)渥，十指不沾陽春水，卻愿意為了他，笨拙地學著做這些瑣碎的家務(wù)。

這份心意，比什么都珍貴。

很快，所有的碗筷都洗刷一新，整齊地放回了櫥柜。

劉清明洗了手，在圍裙上擦了擦，然后從身后輕輕抱住了還在整理臺面的妻子。

蘇清璇的身體微微一僵，隨即放松下來，任由他抱著。

“累不累？”他把下巴擱在她的肩窩，輕聲問。

“不累?！碧K清璇搖搖頭，“跟你一起，做什么都不累?！?/p>

劉清明笑了。

他摟著妻子的腰，將她轉(zhuǎn)過來，面對著自已。

“走，去客廳坐會兒?！?/p>

兩人依偎著走出廚房，坐到了客廳的沙發(fā)上。

劉清明順手打開了電視，調(diào)到一個新聞頻道，但聲音開得很小。

他只是需要一點背景音，來沖淡這房里的寂靜。

他將蘇清璇攬在懷里，讓她靠著自已。

客廳的光線透過窗戶很，映照著她光潔的側(cè)臉。

“現(xiàn)在給我媽打電話嗎？”蘇清璇仰起頭問他。

劉清明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。

中午一點。

這個時間，對于吳新蕊這種級別的領(lǐng)導來說，午飯應(yīng)該早就結(jié)束了。

如果沒有臨時的會議或者應(yīng)酬，現(xiàn)在應(yīng)該是在家里處理文件，或者難得地休息一下。

“差不多了。”劉清明點點頭。

他不想打擾岳母的工作，但這件事，確實宜早不宜遲。

多拖延一天，那些劣質(zhì)的口罩，就可能多生產(chǎn)出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個。

他拿起茶幾上的手機，直接撥打了云州省委大院二號別墅的那個熟悉的座機號碼。

電話響了幾聲，很快就被人接起。

“喂，您好，這里是吳省長家?！?/p>

一個溫和的女聲傳來，是家里的保姆。

“張阿姨，是我，劉清明?！眲⑶迕髡f。

“哎呀，是清明?。　北Ｄ返穆曊{(diào)立刻變得親切起來，“您等著，我馬上把電話給首長。”

電話那頭傳來一陣輕微的走動聲，然后，一個沉穩(wěn)而有力的女聲響了起來。

“清明？”

“媽，是我?！?/p>

劉清明叫得很自然。

“你和小璇在一起嗎？”吳新蕊開口便問。

“嗯，我們在爸這邊的房子里?！眲⑶迕骰卮?。

“京城的疫情越來越嚴重，你們兩個一定要多加小心，做好防護，盡量不要去人多的地方?！眳切氯锏年P(guān)切透過電波傳來。

“媽，您放心，我們都好好的，不會有事的?！眲⑶迕餍睦镆慌?。

“那就好?！眳切氯镱D了頓，“這個時候打給我，是有什么事吧？”

她太了解自已這個女婿了，如果沒有要緊事，他不會在這個時間打過來。

“是，媽。有個事情，想跟您匯報一下，也想聽聽您的意見?！眲⑶迕髯绷松眢w。

懷里的蘇清璇也安靜下來，靜靜地聽著。

“說吧?！眳切氯锏恼Z氣很簡單。

劉清明組織了一下語言，將今天去郊區(qū)工廠的所見所聞，以及與葉成梁的交鋒，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。

他沒有添油加醋，只是客觀地陳述事實。

從生產(chǎn)環(huán)境的臟亂差，到原材料的以次充好，再到對方企圖將這批貨物塞進政府采購清單的野心。

電話那頭，吳新蕊一直靜靜地聽著，沒有插話。

直到劉清明全部說完，她才緩緩開口。

“這種事情，不奇怪。”

她的聲調(diào)里，沒有太多的驚訝。

“清江省也有這樣的人，想趁著這個機會撈一筆。省里已經(jīng)成立了專案組，公安廳和市場監(jiān)管部門聯(lián)合行動，這段時間，抓了不少人，也查封了好幾家這樣的黑作坊。”

“京城是首都，疫情更重，物資更緊張，人口也更密集。他們把主意打到這上面，很正常?！?/p>

吳新蕊的話，印證了劉清明的判斷。

這種發(fā)國難財?shù)纳?，只要有足夠的利潤，就永遠不缺鋌而走險的人。

“只是……”吳新蕊的話鋒一轉(zhuǎn)，“京城的情況，比清江要復(fù)雜得多。水更深，里面的關(guān)系網(wǎng)也更復(fù)雜。你今天遇到的這個葉家和謝家，就是其中之一。這兩個家族都有很深的背景，他們起了這個心思，讓他們收手并不容易。”

劉清明的心沉了一下。

“我也是這么想的?！彼f，“所以我今天只是明確拒絕了他們的產(chǎn)品進入政府采購目錄。但對于他們在市場上流通，我目前沒有太好的辦法?！?/p>

“媽，我不想讓普通老百姓花冤枉錢，更不想讓一線的醫(yī)護人員，用上這種根本起不到防護作用的東西?！?/p>

他的話語里，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憤懣。

“你的想法是對的?！眳切氯锟隙怂淖龇?，“這種事，光靠堵，是堵不住的。今天你堵住了一個葉家，明天還會有張家、李家冒出來。”

“野火燒不盡，春風吹又生?！?/p>

“唯一的辦法，就是從源頭上解決問題。只能從上面想辦法了。”

劉清明精神一振。

這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。

“媽，我也有這個想法?！?/p>

“我回來之后，就聯(lián)系了體改辦的同事，我們連夜起草了一份政策建議報告?！?/p>

“核心內(nèi)容是，鑒于當前全國范圍內(nèi)愈加嚴峻的防疫形勢，以及各地在防疫物資生產(chǎn)、調(diào)配和監(jiān)管上出現(xiàn)的種種亂象，建議由中央牽頭，成立一個全國性的防疫指揮部，統(tǒng)一領(lǐng)導、統(tǒng)一調(diào)度、統(tǒng)一標準，來打贏這場戰(zhàn)爭?！?/p>

劉清明將自已的方案和盤托出。

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。

吳新蕊似乎在消化他這番話里的信息量。

幾秒鐘后，她的聲音再次響起，帶著一絲贊許。

“你這個思路，很好。站位很高，也看到了問題的本質(zhì)?！?/p>

“現(xiàn)在各地確實是各自為戰(zhàn)，信息不通，標準不一，存在著嚴重的資源浪費和監(jiān)管真空。成立一個統(tǒng)一的指揮機構(gòu)，是遲早的事情?！?/p>

“你的這份報告，是把這個進程，往前推了一把。”

得到岳母的肯定，劉清明心里有了底。

但他還是說出了自已的顧慮。

“只是，我現(xiàn)在的位置太低，人微言輕。我擔心這份報告就算通過體改辦的渠道遞上去，也未必能引起上級足夠的重視，很可能就石沉大海了?！?/p>

這才是他今晚打這個電話最主要的目的。

他需要一個分量足夠的人，來為他的這份報告背書。

而新任清江省省長，吳新蕊，無疑是最佳人選。

“你有這個考慮，是對的?！眳切氯锏穆曇敉钢还沙练€(wěn)，“這份報告，未必會有很快的反饋。”

“哦？”劉清明有些意外。

“這件事，不能由你，也不能由體改辦來出這個頭。”吳新蕊解釋道，“你們的級別都不夠，提出來，分量也不夠?！?/p>

“我會和林書記商量一下。”

清江省委書記林崢級別更高，說話更有份量。

“由我們清江省委省政府的名義，結(jié)合這段時間在防疫一線的實際經(jīng)驗和遇到的問題，來向中央提出這個建議?！?/p>

“這樣一來，名正言順，也更容易得到高層的重視，再加上體改辦的報告，可能會引起重視。”

劉清明的心，瞬間落到了實處。

吳新蕊的這個安排，比他自已預(yù)想的還要周全。

由一個省級單位，還是疫情爆發(fā)初期的中心省份，來提出這個建議，其分量和說服力，遠不是他一個在國院幫忙的“借調(diào)干部”能比的。

而且，這也能將他自已，從這個漩渦的中心摘出去。

避免他成為那些既得利益集團的眼中釘，肉中刺。

“媽，謝謝您?！眲⑶迕饔芍缘卣f道。

“傻孩子?！?/p>

電話那頭傳來吳新蕊的一聲輕笑，帶著長輩對晚輩的慈愛。

“我們是一家人，說什么客氣話?！?/p>

“你放手去做，你在做正確的事情，我和林書記，都會在后面支持你?！?/p>

“保護好自已，也保護好小璇?！?/p>

“我知道了，媽?！?/p>

掛斷電話，劉清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