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清明的周一，在無盡的忙碌中度過。

清江省籌備的第二批援京物資，已經(jīng)全部準(zhǔn)備停當(dāng)。

最快明后天，就能抵達京城。

他讓孫淼提前聯(lián)系部隊醫(yī)院，希望這次還能請部隊出面，直接接管物資的接收和后續(xù)運輸工作。

然而，孫淼帶回來的，卻是一個壞消息。

“劉組長，部隊那邊……可能不行了?！?/p>

孫淼的臉上帶著一絲為難和焦急。

“怎么了？”劉清明放下手里的文件。

“我聯(lián)系了上次的負(fù)責(zé)人，他說……上次咱們?nèi)W運工地接收物資的那幾輛軍車，回來后就受到了有關(guān)方面的投訴?！?/p>

“投訴？”

“對，說是在特殊時期，軍車無故穿行市區(qū)，造成了不好的影響。”孫淼的語速很快，“部隊方面壓力也很大，明確表示，不能再派軍車過來了?！?/p>

劉清明心里咯噔一下。

葉成梁。

或者說，是他背后的人出手了。

這個手段，并不高明，甚至有些上不了臺面。

但卻精準(zhǔn)地打在了他的軟肋上。

沒有了部隊的直接介入，單憑衛(wèi)生部指導(dǎo)小組這點人手，根本不可能頂住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。

那些豺狼，會再一次撲上來，將這批寶貴的物資撕成碎片。

他沉默片刻。

“我知道了?！?/p>

孫淼看著他，有些擔(dān)憂?！澳恰俏覀冊趺崔k？這批物資數(shù)量比上次還多，要是沒有部隊幫忙……”

“你先別急，讓我想想辦法?！眲⑶迕靼矒岬?。

送走孫淼，劉清明一個人在辦公室里站了很久。

他走到窗邊，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。

京城的冬天，總是這樣，讓人覺得壓抑。

他掏出煙，點了一根，卻沒有抽，只是夾在指間，任由青煙裊裊升起。

這件事，必須找盧東升。

也只能找盧東升。

他掐滅了煙頭，拿起外套，快步走出了辦公室。

……

盧東升的辦公室。

劉清明敲門進去的時候，盧東升正在審閱一份文件。

看到他進來，盧東升放下文件。

“進來。”

“部長?！眲⑶迕鞴Ь吹睾傲艘宦?。

“我還以為，你不會來找我呢?！北R東升靠在椅背上，雙手交叉放在腹部。

劉清明拉開他對面的椅子，坐了下來。

“您是我的領(lǐng)導(dǎo)，早請示，晚匯報，是我的工作職責(zé)?！?/p>

盧東升微微一笑，那笑容里帶著幾分洞察一切的意味。

“這可不像你的風(fēng)格?！?/p>

“那您肯定是誤會我了?！眲⑶迕饕渤读顺蹲旖恰?/p>

短暫的交鋒之后，辦公室陷入了沉默。

還是盧東升先開了口。

“說吧，遇到什么麻煩了?！?/p>

劉清明便將部隊那邊遇到的情況，原原本本地匯報了一遍。

他沒有添油加醋，只是客觀地陳述事實。

盧東升聽完，臉上沒有什么意外的反應(yīng)。

他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切。

“你和他們接觸過，你覺得，他們想干什么？”盧東升問。

“以次充好，大發(fā)國難財?！眲⑶迕鹘o出了最直接的答案。

盧東升搖了搖頭。

“這只是一方面。”

劉清明心里一動。

盧東升繼續(xù)說道：“你的領(lǐng)導(dǎo)，難道沒有告訴過你，任何經(jīng)濟活動的背后，都是政治活動在推動嗎？”

這句話，像一道閃電，劈開了劉清明腦中的迷霧。

他的臉色微微變了。

難道……他們還想要主導(dǎo)防疫工作？

一個更深層次的念頭，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。

“難道，他們是想逼我們……推動機構(gòu)改革？”

盧東升贊許地看了他一眼。

“還不算太笨?！?/p>

“上次我就問過你，如果部里對你的建議不予采納，你準(zhǔn)備怎么辦？”

“你的回答，已經(jīng)告訴我你的后手了?！?/p>

盧東升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，在劉清明面前晃了晃。

“這是國辦發(fā)下來的體改辦報告復(fù)印件，現(xiàn)在就擺在這里。部里明天要去參加一個內(nèi)部討論會，我想，就是為了這份報告吧?！?/p>

劉清明感覺后背滲出了一層冷汗。

“所以，我是不是……弄巧成拙了？”

“巧倒是挺巧的?！北R東升把文件扔回桌上，“不過，也談不上拙?！?/p>

他身體微微前傾。

“從工作效率的角度來講，只靠我們衛(wèi)生部，確實承擔(dān)不起這么大的壓力。多部門協(xié)同參與，只是個時間問題。部里內(nèi)部，也早就討論過這件事?！?/p>

“只是，我們都沒想到，最后推了這件事一把的，會是你這個小子?！?/p>

劉清明頓時冷汗直冒。

他在盧東升面前，感覺自已像個沒穿衣服的孩子，所有的心思都被看得一清二楚。

盧東升是真正的老牌政客。

他心里已經(jīng)繞了多少個彎彎，恐怕只有他自已知道。

他只需要把劉清明身后的那些關(guān)系，和明天即將召開的討論會聯(lián)系起來，就能瞬間洞悉整個棋局。

盧東升忽然又開口了。

“你不會……是說動了清江方面，直接上書中央了吧？”

事已至此，再隱瞞已經(jīng)沒有任何意義。

劉清明艱難地點了點頭。

“唉……”

盧東升仰頭，靠在椅背上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。

“難怪，難怪上面的動作會這么快。”

“光是一個體改辦的報告，未必會得到如此迅速的重視。但是，清江省不一樣?！?/p>

“他們的級別擺在那里，說出來的話，分量不一樣。”

盧東升看著他，一時間，竟不知道是該夸他，還是該罵他。

“你呀你……”

劉清明低著頭。

“我只是想盡快解決物資的問題，沒想到他們會藏著這么一手?！?/p>

“這不怪你?！北R東升的語氣緩和了一些，“只能說明，對方仔細(xì)研究過你的做事風(fēng)格，知道你絕不會后退，也絕不會妥協(xié)?！?/p>

“他們恰恰是利用了你的這一點，來達成他們的目的。”

陽謀。

這是赤裸裸的陽謀。

就算劉清明提前知道了對方的計劃，他又能怎么辦？

難道眼睜睜看著那些劣質(zhì)物資流入醫(yī)院，看著那些翹首以盼的病人得不到救治？

他做不到。

所以，他只能一步步地，走進對方為他設(shè)好的局里。

“部長，那現(xiàn)在……怎么辦？”劉清明的聲音有些干澀。

“事已至此，我的級別，也只能順勢而為?！北R東升坦然道，“不過呢，這件事也未必全是壞事。防疫工作，最終還是要以我們衛(wèi)生部為主導(dǎo)力量。他們想要拿走一切，組織上也不會答應(yīng)?！?/p>

“行了，這件事你先別管了，我來處理。”

聽到這句話，劉清明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。

“好。那這次的物資……您能不能出面，讓他們放行？”這才是他今天來的主要目的。

“我試試?！?/p>

盧東升沒有把話說滿。

他拿起桌子上的紅色固定電話，沉吟片刻，撥出了一個號碼。

劉清明安靜地坐在一旁，聽著他打電話。

第一個電話，是直接打到市政府辦公廳的。

盧東升沒有直接興師問罪，而是先旁敲側(cè)擊，打探投訴軍車的源頭究竟是哪里。

官場上的人情，就像銀行里的存款，用一次少一次。

非到萬不得已，不能輕易動用。

盧東升顯然是此道高手，他總能用最小的代價，換取最有價值的信息。

幾個電話打下來，盧東升的臉色，漸漸沉了下去。

他掛斷最后一個電話，揉了揉眉心。

事情的原委，已經(jīng)基本搞清楚了。

和他推測的差不多。

正是因為劉清明在奧運工地的強硬拒絕，讓那些人碰了一鼻子灰，他們才惱羞成怒，不惜動用更多的力量，來全面干涉指導(dǎo)小組的運作。

其根本目的，就是要把事情鬧大。

鬧到衛(wèi)生部無法收場。

鬧到高層不得不采納那份報告，成立全國性的防疫指揮部。

劉清明終于徹底明白了。

這些人想要的，根本不是一兩批物資的利潤。

他們想要的，是通過指導(dǎo)機構(gòu)的擴大，塞進更多的自已人。

從而在根本上，達到控制物資分配，甚至是其他更重要資源調(diào)配的目的！

好大的胃口！

好毒的計策！

“事情有些棘手?！北R東升緩緩開口，“我們要另想辦法了。必要的時候，可能得上報?！?/p>

劉清明的心沉到了谷底。

“他們……就是想讓我們往上報，對嗎？”

“對?！北R東升看著他，“你很聰明，應(yīng)該想得到?！?/p>

“我……我搞砸了?！眲⑶迕鞯娜^，在膝蓋上不自覺地收緊。

“這不是你的錯?！北R東升擺了擺手，“我說了，他們只是利用了你的性格。換成任何一個有責(zé)任心的干部，處在你的位置上，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?！?/p>

“讓我想想……讓我想想，還有沒有別的辦法?！?/p>

盧東升靠在椅背上，閉上了眼睛，手指在扶手上無意識地敲擊著。

辦公室里安靜得落針可聞。

劉清明也默默地在腦中復(fù)盤整件事的來龍去脈。

歸根結(jié)底，還是因為自已的級別太低了。

身在局中，根本無法從更高維度的政治層面，來做出最準(zhǔn)確的判斷。

這才會被人當(dāng)成棋子，輕易利用。

這是一種無解的陽謀。

就算現(xiàn)在讓他重來一次，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已依然沒有更好的破局之法。

現(xiàn)在，他唯一能做的，就是等待。

等待那些夠資格的棋手，在這張更大的棋盤上，完成他們的博弈。

而自已，連旁觀的資格都沒有。

這種無力感，讓他感到一陣煩躁。

就在這時，辦公桌上那部固守電話，突然發(fā)出了刺耳的鈴聲。

叮鈴鈴——

安靜的空氣，瞬間被打破。

盧東升睜開眼，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電話。

這個號碼，知道的人不多。

他伸手，接起了電話。

“喂，我是盧東升?！?/p>

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么，盧東升只是“嗯”了一聲。

但很快，他的神態(tài)就變了。

先是微微一怔。

隨即，是掩飾不住的驚訝。

到最后，他甚至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，臉上滿是驚疑不定的神色。

劉清明的心，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。

能讓盧東升都如此失態(tài)的電話，內(nèi)容一定非同小可。

幾十秒后，通話結(jié)束了。

盧東升沒有立刻掛斷電話，而是拿著聽筒，愣在了那里。

足足過了半分鐘，他才緩緩地，將聽筒放回原位。

他抬起頭，看向劉清明。

那是一種劉清明從未見過的，極其復(fù)雜的眼神。

晦暗，不明，帶著探究，還夾雜著一絲連他自已都未曾察覺的……震撼。

劉清明被他看得心里有些發(fā)毛。

“部長？出……出什么事了？”

盧東升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。

他的語氣有幾分驚訝，又有幾分不確定。

“為什么，京城警備區(qū)會說，這批物資是供應(yīng)給部隊的軍用物資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