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清明回到西單的家里已經(jīng)是晚上九點過。
這一天過得太充實了,光是審案子就審了近六個鐘頭,又把案情匯總搞成報告,等到工作完成,便到了這會兒。
車子停進(jìn)樓下車位,劉清明沒有立刻上去。
他靠在椅背上,點了一根煙,看著青白的煙霧在狹小的空間里盤旋、升騰,最后從半開的車窗飄散出去。
周培民離開時的樣子,還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。
那是一種被壓抑到極致的平靜,平靜之下,是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怒火。
一根煙抽完,劉清明才推開車門。
上樓前,他仰頭看了一下自家的窗戶。
窗戶亮著燈。
他心里不由得一暖。
這代表有人在等著自已,這便是家的意義。
不管在外面多累,多疲憊,總有那么一盞燈,一份牽掛。
打開家門,一股暖氣撲面而來。
“媳婦兒,我回來了。”
劉清明換鞋的時候,習(xí)慣性地喊了一聲。
客廳里傳來一個略帶清冷的女聲。
“回來啦?!?/p>
劉清明會心地一笑。
這個時間點到家,得到的待遇就是這樣。
平時如果是相差不多的時間到家,這個聲音會很甜,甜得發(fā)膩。時間相差有點多,就會變得很高冷。
其實,蘇清璇的心情都是差不多的,并不是因為他晚歸而生氣,但就是這么神奇。
劉清明估計,連蘇清璇自已都不知道,自已會有這樣的變化。
他換好鞋子,轉(zhuǎn)過玄關(guān),便看到了妻子的身影。
她坐在陽臺的落地窗前,穿著一身鵝黃色的家居服,長發(fā)柔順地落在耳側(cè)。
她單手托腮,正看著門口的方向,背后是京城璀璨的夜景燈光。
一盞溫馨的落地?zé)粼谒砩险粘隽涟椎墓鈺灐?/p>
劉清明突然很想拿出一個前世的那種智能手機(jī),把這個畫面拍下來。
因為實在是太美了。
他一邊朝妻子走過去,一邊脫下沾染了煙味和寒氣的外衣,隨手扔在玄關(guān)的柜子上。
走到一半,他突然轉(zhuǎn)了個彎,熟門熟路地跑進(jìn)了浴室里。
這是兩人的約定,無論是誰回到家,第一件事就是洗澡,換掉外面的衣服。
看著丈夫這套行云流水的動作,蘇清璇“撲嗤”一聲笑了出來,原本刻意維持的清冷瞬間破功。
二十分鐘后,劉清明哼著不成調(diào)的歌從浴室走出來。
“冬天冬天冷得要死我又想起你,抱緊你抱緊你不讓你逃離….”
蘇清璇看著他,好氣又好笑。
“什么亂七八糟的,瞎改。”
劉清明幾步走到她身邊坐下。
妻子坐在柔軟的榻榻米上,面前放著一個矮腳桌,桌上擺著那臺貴得要死的進(jìn)口筆記本電腦。
他很自然地背過身去。
“幫我吹吹頭發(fā),我給你唱原版的?!?/p>
蘇清璇拿起放在腳邊的電吹風(fēng),插上電。
“好。”
她認(rèn)真地幫他吹起頭發(fā)來。
平時,如果是自已晚歸,劉清明也會幫她吹頭發(fā)。
電吹風(fēng)的熱風(fēng)打在濕漉漉的頭發(fā)上,帶來一陣陣暖意,劉清明舒服地瞇起了眼睛,愜意地享受著妻子的服務(wù)。
過了一會兒,只聽到妻子好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。
“還說給我唱歌呢,又騙我?!?/p>
劉清明說:“醞釀情緒呢,這就來了?!?/p>
他雙手撐著塌塌米,頭向后仰,清了清嗓子,嘴里唱道:“夏天夏天悄悄把你拖進(jìn)了苞米地,壓死你壓死你不讓你喘氣 ……”
蘇清璇的手上一頓,隨即笑得花枝亂顫。
劉清明毫無所覺地還在唱:“…不能忘記你,把你拖進(jìn)苞米地,不能忘記你,心里想的還是你,浪漫苞米地,還有二逼的一個你,給你一個粉紅的回憶?!?/p>
歌聲中伴隨著清脆的笑聲,蘇清璇整個人都倒在了榻榻米上,笑得肚子疼,一邊笑一邊用手捶他的背。
劉清明唱完了,也是哈哈大笑,兩人在笑聲中抱在了一起。
蘇清璇順勢躺在他的大腿上,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。
“今天這么高興,有什么好事?”
劉清明點頭:“是有好事,案子結(jié)束了,我們的辛苦總算有了一個結(jié)果?!?/p>
蘇清璇說:“是嗎,那我這兒有一個不知道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的消息。”
劉清明刮了刮她的鼻子:“媳婦兒,只要你沒事,我沒事,我們的生活里就沒有壞消息?!?/p>
蘇清璇說:“那你聽不聽?”
“聽,進(jìn)了這間屋子,一切都聽你的。”
蘇清璇坐起身來,神色認(rèn)真了些。
“臺里通知我們,從明天開始,不再做案件的相關(guān)報道,把主要方向放到疫情報道上?!?/p>
劉清明并不意外:“猜到了?!?/p>
“怎么說?”
“我們的工作結(jié)束了,剩下的事情,不歸我們操心。”劉清明說得很平靜。
興源公司這棵大樹被連根拔起,牽扯出的那些公子哥,背后是京城盤根錯節(jié)的利益網(wǎng)。
媒體的聚光燈再照下去,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復(fù)雜,更不可控。
上面需要的是降溫,而不是持續(xù)加熱。
蘇清璇“喔”了一聲:“那也好,我還是有點擔(dān)心你的。”
劉清明把她攬進(jìn)懷里:“我只是個小角色,他們不會為了我大動干戈,因為不劃算?!?/p>
蘇清璇還是不放心,摸著丈夫的臉:“那也要小心點,他們吃了這么大個虧,一定不會善罷甘休?!?/p>
“目前上面很重視這件事,他們應(yīng)該不敢亂動。畢竟,你男人并非浪得虛名,好歹也是有過見識的?!眲⑶迕鬏p松地說。
蘇清璇靠在他懷里,小聲說:“我不要你出事。”
“那當(dāng)然,媳婦兒,我們還沒舉辦婚禮呢,我哪舍得你呀。”
夫妻倆纏綿了一會兒,劉清明突然想起了什么。
“這事,我得問問媽?!?/p>
蘇清璇靠在他懷里,懶懶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劉清明拿起手機(jī),撥通了吳新蕊的電話。
電話很快就接通了,吳新蕊顯然還沒有休息。
“清明,你們還好嗎?”
劉清明說:“我和小璇都挺好的,您也要好好地,媽。”
吳新蕊在那頭笑了笑:“你們好我就放心了?!?/p>
“爸呢?”
“去滬市了,昨天走的?!?/p>
劉清明有些難過:“對不起,媽?!?/p>
這意味著,偌大的別墅里,又只有一個人的身影。
吳新蕊卻笑了,很溫和。
“說什么呢,傻孩子?!?/p>
“小璇的報道我看了,你們做得對,媽支持你們?!?/p>
劉清明心里一暖:“案子結(jié)束了,我想聽聽您的意見?!?/p>
吳新蕊沉默了片刻。
“你們做了你們應(yīng)該做的事,后面的事情,就不要管了,一切聽組織的安排吧?!?/p>
劉清明說:“我也是這么想?!?/p>
吳新蕊繼續(xù)說:“可能,我是說可能,最后的結(jié)果會和你想的不一樣。但是清明,你得記住,很多時候,層次越高,考慮的問題就越多,但這并不代表,一切就是合理的?!?/p>
電話這頭的蘇清璇聽到了,忍不住插嘴:“那就這樣不了了之了?”
吳新蕊耐心地向女兒解釋:“當(dāng)然不是。只是這種合理性,可能會以別的方式呈現(xiàn)?!?/p>
“法律呢?”蘇清璇不服氣。
“法律的本質(zhì)你忘了?”
蘇清璇不說話了。法律是統(tǒng)治階級意志的體現(xiàn)。
劉清明接過了話:“我明白,媽,沒什么想不通的。”
吳新蕊很滿意他的態(tài)度。
“明白就好。明天去匯報的時候,也要是這個態(tài)度。你已經(jīng)盡力了,而且做得很好,沒必要為結(jié)果生氣?!?/p>
“嗯,至少我達(dá)到目的了,其他的我不在乎。”劉清明說的是實話,他的目的就是把蓋子掀開,把膿包擠破,讓群眾的利益不受侵害。
“對,保持這個心態(tài),不要為無法掌控的事情焦慮。你的路還有很長,而他們的損失,只會更大?!?/p>
“聽您一說,心情好多了?!?/p>
“看來,疫情還會持續(xù)一陣,你們的婚禮只能再推遲了。好好工作,好好生活,我等著你們回來。”
劉清明“嗯”了一聲,向吳新蕊道了晚安,結(jié)束了通話。
他抱著妻子嬌軟的身軀久久不語,心里還在消化吳新蕊的話。
蘇清璇也安靜地躺在丈夫的懷里,沒有打擾他的思緒。
……
第二天上班,劉清明先聽取了孫淼的匯報。
孫淼的報告很詳細(xì)。
“從興源公司查獲的那批被調(diào)換的物資,已經(jīng)由京警區(qū)的部隊直接接管了,他們會根據(jù)實際需求,分發(fā)到最需要的地方去?!?/p>
劉清明叮囑道:“一定要保證一線醫(yī)護(hù)人員的需求。”
“好。”孫淼點頭,“對了,新的專治醫(yī)院已經(jīng)竣工了,是不是馬上安排人員和物資進(jìn)駐?”
劉清明有些驚訝:“這么快?”
“是啊,三個月建成一所有著上千張床位的醫(yī)院,這絕對是個創(chuàng)紀(jì)錄的成果?!睂O淼的語氣里也帶著自豪。
“那就按計劃安排下去吧,我等下就去向領(lǐng)導(dǎo)匯報。”
孫淼應(yīng)下:“好。我們接下來,應(yīng)該不會再碰到這種事了吧?”
劉清明搖了搖頭:“希望如此。斬斷了這只黑手,能讓那些人有所顧忌。但只要存在超額利潤,動歪心思的人就一定不會少。這是經(jīng)濟(jì)規(guī)律,不以人的意志為轉(zhuǎn)移?!?/p>
“我們要做的,只是讓他們的犯罪成本更大,大到他們無法承受,才能從根本上減少犯罪?!?/p>
孫淼悠悠地說:“這太難了?!?/p>
劉清明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是很難,所以才會有我們?!?/p>
完成手頭的工作,劉清明起身去了部長辦公室。
盧東升的秘書看到他,沒有阻攔,直接將他放了進(jìn)去。
盧東升正坐在辦公桌后,看到劉清明進(jìn)來,指了指對面的椅子。
“坐?!?/p>
“結(jié)果怎么樣?”
劉清明將一份厚厚的案情匯總報告放到了盧東升的桌上。
“昨天晚上八點審理結(jié)束,結(jié)果都在這里。”
盧東升拿起報告,看得很快。
他的手指快速翻動著紙頁,辦公室里只剩下紙張摩擦的“沙沙”聲。
越看,他的神情就越凝重。
看完最后一行字,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,將報告合上。
“想不到,他們會這樣喪心病狂?!?/p>
劉清明說:“我們只追回了被他們截留物資的百分之四十,一多半都被他們用各種渠道高價賣掉了。加上流入市場的那些偽劣物資,他們的非法所得,已經(jīng)超過了五千萬?!?/p>
“我們初步估算過,如果最終他們的計劃得逞,這個數(shù)字將會翻上十倍,至少?!?/p>
盧東升被這個數(shù)字震驚了。
五個億!
這可是03年,五個億可以組建一支小型艦隊了。
盧東升看著劉清明,緩緩開口:“你做得很好。材料我收下了。”
他停頓了一下,接著說:“接下來,我們的工作重心,依然是對抗疫情?!?/p>
這句話,和昨晚蘇清璇帶來的消息,以及吳新蕊的提醒,完全對上了。
劉清明點頭:“好,我出去工作了?!?/p>
他站起身,準(zhǔn)備離開。
盧東升有些意外,他以為劉清明會追問,會不甘,會憤怒。
“你不失望嗎?”
劉清明搖了搖頭。
“我做了自已該做的。我又不是神,有什么可失望的?!?/p>
盧東升追問:“如果我讓你失望呢?”
劉清明停下腳步,轉(zhuǎn)過身,看著他。
“不會的?!?/p>
盧東升覺得有些奇怪:“你對我這么有信心?”
劉清明忽然笑了。
“老實講,我對您從來沒抱過希望。”
這句話,很直接,也很傷人。
盧東升先是一愣,隨即竟然失笑了。
他指了指門口:“你小子,去吧?!?/p>
等劉清明的背影消失在門后,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帶上。
盧東升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。
他看著桌上那份厚厚的材料,那上面的每一個字,都透著觸目驚心的罪惡。
他沉默了許久,然后抓起了桌上的紅色電話。
“備車?!?/p>
他的聲音不大,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“我要去國院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