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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5章 孰能辨之

只見那人銀帶環(huán)腰,束發(fā)不冠。翩衣流雪,逸袂飛云。

眉欺遠山之色,卻含三分劍氣;眸剪秋水之光,偏帶一段風(fēng)流。

絳唇含丹,漫道是少年嗜酒;素手削玉,翻稱作公子撫琴。

乍見疑是宋玉神魂,細觀竟是西子幻真。

姿儀能壓衛(wèi)叔寶,風(fēng)華敢笑潘安仁。

原是女兒身。

王揖笑道:“蕭侄女一換男裝,把我王家不知多少兒郎都比下去了。”

蕭寶月展扇而搖,一副貴公子做派:

“王世叔說笑了。江左風(fēng)流,王謝居首。王氏芝蘭滿院,玉樹盈庭,便是皇家也有所不及?!?/p>

王揖露出夸張的惶恐表情,連連擺手:

“哎呦呦,可不敢這么說,可不敢這么說!”

蕭寶月也神色夸張,眼角戲謔,折扇敲在掌心上,脆生生道:

“這有什么不敢的呢?王世叔隨便一個遠侄,年未及冠,不過數(shù)月之間,便名動荊楚,一州才子之中,推為魁首。這般門第氣象,別說我蕭家,便是謝家也比不上的?!?/p>

王揖指了指蕭寶月,唉聲嘆氣:

“你這丫頭,這次可把我害慘嘍!”

蕭寶月似笑非笑:

“世叔這話從何說起?我只是托世叔在有人詢問的時候,幫忙遮掩一下,可沒讓世叔大張其事地演一出叔侄情深吧?”

王揖表情荒誕:

“我大張其事?現(xiàn)在京中所有人都知道,那個破古文尚書、被劉寅下獄的王家小郎是我族侄,這是我遮遮掩掩就能糊弄過去的?”

蕭寶月神色頓變:

“怎么會這樣?”

王揖“痛擊”石案:

“何止這樣!我臨行前天子召見,交待幾句后突然問我:‘聽說這次和柳家二郎一起被構(gòu)陷的那個郡學(xué)子是你族侄?’”

蕭寶月大驚:“連天子都過問了?”隨即緊張問道:“世叔怎么說?”

王揖苦笑:

“我能怎么說?只好含糊而應(yīng),說王家支系繁雜,然共承先祀;昭穆雖遠,但未絕宗盟,剛說了這一句,天子便打斷我,讓我不必避嫌,說已經(jīng)聽丘雄說了,既是你家子弟,這次受了委屈,讓我好好安撫一下。還說王氏多俊秀,族中英才皆國器,劉寅雖為州副,但敢深文巧詆,污凌華胄,朕豈能容?”

蕭寶月神色幾變,思索片刻問道:“丘雄是誰?”

“吳興丘氏,他父親是丘冠先,就是出使河南道殉國的那個,現(xiàn)在做給事中?!?/p>

蕭寶月點頭:

“想起來了。他為什么會和天子說這件事?還有,他是怎么知道的?”

“誰知道啊!他之前來問過我王揚的事,我按照你說的,沒否認??晌乙矝]承認啊!誰知道他和天子怎么說的!我當(dāng)時想澄清,卻怕天子細究,并且天子這么說是圣意眷顧,表明倚重之意,我又不能不識好歹,只好拜謝圣恩。面完圣后我去找丘雄,問他到底和天子說了什么。丘雄說是前幾日國子學(xué)釋奠,天子車駕親臨,聽杜乾光講《尚書·堯典篇》,期間多征引王揚之說,當(dāng)時丘雄隨侍在側(cè),天子便問他王揚是誰,他和天子說是我遠房族侄,還問我怎么了......”

王揖以手扶額,一臉郁悶:

“我能說什么?!只好說是隨便問問......”

蕭寶月蹙眉:

“丘雄不過一給事中(中|央辦公|廳調(diào)研室組長),就算隨行,能近御前?”

“本來是不能的。但前一日秘書省編《永明詔》三卷成,初稿呈天子御覽,天子讀到《遣使河南道詔》時,思憶丘冠先,特詔其子隨行伴駕,又賞賜衣物,待之甚是親厚。”

蕭寶月摩挲棋子,垂眸不語。

王揖看了眼蕭寶月,故作嘆氣道:

“這次我可算栽了?!?/p>

蕭寶月目有深意:

“王世叔一向高段,這點小事想來難不住你。再說,第一個到荊州的瑯琊王,可不是世叔......”

“你是說仲通?他可我親侄!”王揖一臉凜然。

蕭寶月理所當(dāng)然道:

“正因為是親侄,才更應(yīng)該以孝悌為本,替叔父分憂?。 ?/p>

王揖原本凜然的臉上,漸漸露出笑容,指著蕭寶月道:

“侯爺端肅沉毅,怎么生出你這么個鬼靈精來?”隨即又哀聲嘆氣起來:“不過這次過了圣上的眼,恐怕沒這么容易......”

蕭寶月心領(lǐng)神會,問道:“王世叔想要什么補償?”

王揖擺擺手:“幫太子殿下一點小忙,有什么可補償?shù)??只是下一任的會稽太?.....”

蕭寶月正色道:“自然是王世叔?!?/p>

王揖滿意一笑:“那就多謝了!”

“得會稽不難,不過是否能監(jiān)五郡兵......”蕭寶月沉吟片刻,似有難色,隨即話風(fēng)一轉(zhuǎn):“但如果世叔意有所愿,那么太子殿下——”

王揖笑著打斷道:“我只想去會稽,督不督五郡都無所謂的?!?/p>

蕭寶月拾起一枚白棋,緩緩道:

“世叔可曾見過能永遠懸在局外的棋子?不管怎么選,總是要落子的?!?/p>

言罷,指尖那枚白子“嗒”地一聲落在棋盤上。

“世侄女這話就說錯了?!?/p>

王揖從棋盒中抓起一把黑子,先微微抬手,然后松開手掌。

棋子傾瀉而下,盡數(shù)落回盒內(nèi)。

王揖不疾不徐道:“這不都在局外嗎?”

蕭寶月唇角微揚,笑意中帶著幾分鋒利:“便是在局外,也有黑白之分的?!?/p>

王揖擺出一副冤枉的神情:

“我這次為了幫太子殿下,連我自已都折進去了,總不能說我是黑的吧!”

蕭寶月見王揖仍舊不愿表態(tài),語氣調(diào)侃,又微帶諷刺:

“世叔啊,不瞞你說,你們叔侄倆還真是有點相像?!?/p>

王揖皺眉:“仲通?”

“另一個?!笔拰氃旅佳畚⑽⒁焕?。

“噢,世侄女要這么說,我倒覺得,反倒是你——”

王揖聲音一頓。

蕭寶月挑起眉梢:“我怎么了?”

“你這身裝扮倒讓我想起——”

蕭寶月唰的一聲合攏折扇,俏臉一板:

“我可不是學(xué)他!”

王揖笑道:“那或許是他學(xué)你吧?!?/p>

蕭寶月先是一噎,隨即冷冷道:

“如此拿小輩尋開心,豈是長輩所為?”

“不是尋開心,你這裝束確實是——”

蕭寶月惱了,起身便要走。

王揖忙道:“好好好,世叔說錯了,世叔道歉行了吧!不過說真的丫頭,我要你句實話,這小子到底什么來歷?”

蕭寶月冷淡道:“怎么了?”

王揖皺眉眉頭,眼神費解,幾次開口又閉上,仿佛思考未定,又好像在斟酌措辭:

“他......他可不像是假的呀......”

蕭寶月噗嗤一笑:

“世叔堂堂瑯琊王氏,連自家子弟真假都分不出來了?”

“真耶假耶,莊周夢蝶,孰能辨之.....學(xué)問可以憑讀書而得,便是眼界也可以借際遇開闊,但這份氣度——”

王揖凝神不語,手指無意識地在棋案上敲著。

蕭寶月絳唇輕撇:“那你沒看到他斤斤計較的樣子!”

“嗯?”王揖看向蕭寶月。

蕭寶月?lián)]了揮扇柄,似乎在打散王揖探尋的目光,隨口道:

“總之他這個人很小氣的!”

王揖搖頭:

“我說的不是金錢用度,而是氣韻風(fēng)度。市井俗輩徒飾于貌,氣韻風(fēng)度卻藏于神。聽其言,觀其色,辨其所好,察其所敬,可知韻度矣。

我觀此人:如蒼崖垂瀑,不較喧寂而長懸素練。又似古硯涵墨,未計濃淡已自蘊風(fēng)華。寶劍藏匣不出,劍意能凜人魄;明鏡懸堂未拭,光影可照山河。

此等氣象,不是尋常門戶能陶冶出來的。更何況此人學(xué)問見識,才氣聰明,都是第一流的,不說寒門小戶,便是高門勢族之中,也不易見......”

蕭寶月聽得出神,喃喃道:“他還懂鳥蟲篆......”

王揖眼睛一亮,如得意外之喜:

“是嗎?這不是大家子,說不過去吧?”

蕭寶月想起王揚那副悠然的模樣,便想咣咣給他兩拳,此時聽王揖如此大贊王揚,更是不爽,便揭短道:

“有坑人飯錢、錙銖必較的大家子嗎?”

王揖大感興趣:“他還坑人飯錢了?”

蕭寶月一拍桌案,彷佛終于找到宣泄口一般,喋喋道:

“是?。∷尤孙堝X!還發(fā)明了一種送席面,叫什么‘貨到付款’的坑人方式!他不光坑人飯錢!還坑人牛車!坑人馬匹!常平倉坑士族糧食!王府里坑巴東王坑錢坑物坑人情!就連這折扇——”

蕭寶月用力揮了揮手中折扇,越說越激動:“就連這折扇他都是坑人的!最開始賣一萬一柄!當(dāng)真是厚顏無恥!卑鄙下流!”

王揖聽得哈哈大笑,連連撫掌,表情那叫一個精彩。

蕭寶月:???

王揖眼角笑出細密的褶皺,連聲道:“妙妙妙——”

蕭寶月怒目!

王揖好不容易喘勻了氣,搖手笑道:“我不是說你,是說他。”

蕭寶月杏目圓睜,折扇如劍,“咔”地抵在石案上:

“他算計坑人,占人便宜,有什么可妙的?!”

王揖如飲美酒,雙目微瞇,似醉非醉,搖頭晃腦道:

“在我看來,以他的學(xué)問心性,遠致高情,算計一些,占點便宜,非但無損風(fēng)骨,反倒添了幾分煙火真意。甚好!甚好??!此人正中有邪,邪得自在通透;雅中有俗,又能俗得生意(生機)勃發(fā)。妙哉!妙哉呀!”

蕭寶月目瞪口呆:這才是他親侄兒吧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