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經(jīng)過一夜的沉思之后，次日拂曉，朱棣便又在宮中召見了張貫等人，同時私底下，卻讓于謙與張輔悄悄前往西山探訪。
二人得令之后，即化妝易服悄悄來到了西山煤礦，只見此地位于一出山林之間，山勢由南北探出，于腹地形成了一處半包圍的谷地。
零零散散臨時搭建的房屋遍布山腰，一路行來，盡皆是赤裸著上身的漢子，太陽剛一生氣，這些人便被驅趕出了房屋，成群結隊朝著煤礦之中。
此地的煤礦本來是一片浮于地表的煤層，可此時已經(jīng)挖出了幾個礦洞，工人下井之后，就有人用吊籃拉著洞內煤礦出洞。
而這些百姓顯然被折磨了許久，一個個眼神空洞，皆是一副麻木模樣，顯然是被折磨了許久。
見此情況，張輔本欲即刻返回宮城之中稟報朱棣，于謙卻將其攔住，直言道：“此地慘狀皆為表象，并無實證?！?/p>
“今日我等微服而來，可見此貌，若如此上報，陛下前來，彼等必然停工，如何可見？”
“不如細細探尋幾日，待探清楚彼等來自何處，待遇如何，所獲幾何，彼時再報不遲?！?/p>
張輔聞之，只得點頭應允，隨后二人便一路探訪，接連打聽了幾日，方才知曉，原來這些不僅是周邊百姓，還有各地牢房之中的犯人以及從別處綁來的壯丁。
因為挖礦是個苦活計，這個時代又沒有相應的防護措施，時常會有傷亡，所以初時這些士紳會聯(lián)合官府征召百姓前來挖礦。
但每過一兩個月，就會逃散小半，這一步部分百姓逃逸是不會返回原籍的，轉而就會導致人口流失，出現(xiàn)流民。
治下出現(xiàn)人口流失嚴重的現(xiàn)象，知府也要治罪，張貫見之，自然不敢妄為，由是征調人工就從征召百姓，變成了小范圍征召，加上使用囚犯。
針對百姓，這些人還要顧及些許，但針對犯人，這些士紳就毫無底線了，畢竟在大明朝犯人沒有人權一說。
這些人被安排了最危險的挖掘工作，不僅沒有工資，每日還需要挖掘二十筐煤，集齊二十籌，方才有飯吃。
短短半年之間，就死傷近百人，幾乎每兩天，就會出現(xiàn)一例死傷，很多犯人明明只是被判關押幾個月，可放出去之時，就已經(jīng)成了一具尸體。
然則饒是如此，犯人數(shù)量還是不夠，為了湊齊勞動力，這些士紳就開始勾結官府，以陷害、污蔑等方式讓普通百姓獲罪。
甚至在此之外，還催生了一條綁架人口的利益鏈條！還是那句話，這些人要顧及百姓，害怕朝廷問罪。
可犯人和綁架來的青壯，那也就不算人了！至少在這些士紳眼中，這些成了最底層的奴隸，絲毫沒有人權可言。
光是變法這兩年，在煤礦之中死亡傷殘的犯人和青壯，就超過了五百人，同時隨著挖掘進度提升，這些百姓的生活狀況也在極具變差。
為了減少成本，這些士紳經(jīng)常會以劣質糧食兌換工錢，往往一個百姓經(jīng)受了折磨之后，到手的只有半袋發(fā)霉的糧米。
此外，這些工人的伙食狀況也極差，干著重苦力，卻常常吃不飽飯，生病也不會得到治療，礦場會等待七天左右，七天治不好，就會隨便找個地方埋了。
至于為什么要埋呢？因為這些人留著就是罪過，放回去也會引起關注，因而最好的辦法，就是刨坑埋了，再給家人一筆低廉的撫恤金，這件事也就算揭過了！
總之，關于西山煤礦的罪狀簡直罄竹難書，光是聽著，都讓于謙與張輔感到觸目驚心。
他們壓根想不到，這些人為了賺錢，能想出多極端的方式壓榨百姓，而這只是一個示范區(qū)。
如果變法擅自普及到別的地方，又會有多少百姓因此受害？隨后帶著這些罪證，于謙與張輔便來到宮中，全部稟報給朱棣。
朱棣聽得煤礦之中的工人待遇，一時間潸然淚下，難以自己，隨行眾人聞之，也是垂淚憤慨不已。
順天府的情況，已經(jīng)不是簡單的魚肉百姓了！這里官員，壓根就沒有把這些百姓當做大明朝的子民！
是日，朱棣便下達了旨意，讓錦衣衛(wèi)逮捕順天府府尹張貫以及涉案人員，同時一道旨意也朝著應天府發(fā)去。
而旨意的內容只有一個，逮捕漢王朱高煦與趙王朱高燧等人及黨羽，全部關入詔獄，等待他回朝親自處置。
命令下達之后，錦衣衛(wèi)就動作了起來，當天夜間，張貫還在府內吃飯，就被錦衣衛(wèi)沖入家中逮捕歸案。
被抓的時候，張貫還處于懵逼狀態(tài)，明明前兩天他才接受了朱棣的召見，朱棣還夸他得力來著，怎么錦衣衛(wèi)突然就來了？
同樣懵逼的還有一眾礦主，錦衣衛(wèi)直接殺入西山，將這一系列礦主全部逮捕歸案。
皇帝如此動作，自是在順天府內掀起了一場風波，因為順天府可不是簡單的府州，順天府一共轄二十四縣，是正三品衙門，比普通府衙要高一級，相當于朝廷直轄。
如此一個府尹被抓捕，已然足以震動一個官場，而朱棣這一次動手，并不是只抓了張貫一人。
這一次動手，連帶府尹張貫，還有府丞一人、治中一人、通判三人，連帶各處犯案縣令、縣丞，一共三十九人！
幾乎將順天府的治理班子清空了一半，一時間，順天府境內縣官皆是人人自危，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狀況。
直到西山煤礦的事情曝光，順天府的官員這才知道，原來是變法出了問題，事關變法，那問題就大了！
于是不少縣官和府內官吏紛紛開始自查，探知自己治下有沒有涉案人員，一旦探知，就即舉報。
隨后整個八月，在錦衣衛(wèi)的嚴刑拷打之下，一條血腥利益鏈條浮現(xiàn)了出來，這不僅涉及了順天府，此外還涉及了遼東、山西二地的指揮使。
因為這其中涉險了人口買賣，除了一些地痞流氓之外，最大的人口販子，就是大明朝這些邊疆指揮使。
即便沒有利益牽扯，這些指揮使為了吃空餉，也會有意的制造一些差額，現(xiàn)在有了利益牽扯，那就簡單了。
無論是拉壯丁，劫外族，還是截下那些流放之人，這些指揮使有的是辦法給西山送來人力。
短短兩年之間，光是雙方的利益糾葛，就高達數(shù)十萬貫，此外還有這兩年開始普及售賣的西山煤，零零總總，有近三百萬貫的收入，進了沿路官員與朱高煦、朱高燧之手。
而且這還只是一項，別忘了變法施行的途中，朱棣還取消戶籍限制，鼓勵地方投資建廠。
這一切，在松江府和廣州施行還算順利，可到了順天府，卻成了攫取利益的途徑，有大量士紳借著政策壓低了田地價格兼并土地，然后又勾結官府，將這些土地高價售賣給北上投資的商人。
如果這些商人購買，那自是皆大歡喜，如果這些商人不購買，那不好意思，生意先別做，進監(jiān)獄里面先談談。
由此又牽扯出了一大片冤假錯案，以及大量受到了區(qū)別對待的商人，而更讓人絕望的事，這些事情在商界早就已經(jīng)傳開了。
可由于商人地位低下，壓根沒人敢將這些事情捅出來，在順天府吃了啞巴虧之后，這些人只有離開此地，前往松江府等地經(jīng)商。
這也導致晉商異軍突起，他們這些由于鹽中法得到軍方背景的商人，大張旗鼓的進入順天府內行商。
兩年之間，不僅排擠外地商人，還擠走了大量順天府本地的商賈，是順天府走向了另一條變異的變法之路。
面對這一切觸目驚心的現(xiàn)象，朱棣氣得渾身都在顫抖，他知道真相可能會有些扎心，但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！
變法，果然在有心人推動下變了味！要不是他提前發(fā)現(xiàn)的話，大明朝或許就要亡在這些人的手中了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