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趙有誠,正是京兆府尹趙有信的堂兄,同一道門里面出來的兩塊滾刀肉。
離京之前趙老就交代了,既然要途經(jīng)霽城,那就從趙有誠下手,先摸一摸這邊的底。
趙礪與二人乃是未出五服的同宗,深知兄弟倆的秉性,雖然根兒是正的,但世故圓滑人情練達,堅決不給自己惹麻煩,想要撬開他的嘴,需得上點手段。
對付滾刀肉,從一開始就得把人唬住,軒轅璟一句話不說,先把陣仗鬧起來,一來鎮(zhèn)住趙有誠,二來讓那些遙遙觀望的南方官員摸不著頭腦,又人人自危。
他此行南下沒有掩蓋行蹤,不光京都的人一清二楚,南方這邊也時時盯著。
很快,霽城的消息就經(jīng)飛鴿傳送到布政使盧世清的案頭上。
盧世清這幾天忙得很。
昭王南下,得好好做一番應對,剛跟各地州府官員碰完頭,方才又接待了一位京都來的貴客。
推開書房門,坐在黃花梨木書案前,盧世清看完霽城送來的消息,將字條遞給侯在旁邊的參政涂明,端起一旁熱氣騰騰的參茶呷了一口。
“寒盛風大,今年冬天怕是不好過啊!”
涂明接過字條投入炭盆,一縷青煙過后,迅速化為灰燼。
“這個昭王,眼睛剛好,就領(lǐng)了如此重任,一來又拿了趙有誠,也不知道是個什么路子。”
趙有誠這人,精得很。
州內(nèi)政務辦得不錯,該修橋修橋,該鋪路鋪路,上下從他手里過的,恰到好處取些‘茶水錢’。
跟各地官員走得近,布政使這邊該有的‘問安’也沒少過。
雖未涉及核心,但也對南方官場知之甚詳,若真讓昭王從他身上開了口子,只怕會惹出許多麻煩事來。
盧世清微微瞇起眼,眼尾皺紋跟著動了動,似在思量,片刻后眸中寒光閃過,嘴角勾起冰冷的笑。
“管他什么路子,擋了東宮那位,就只有一條死路!”
窗邊香爐青煙裊裊,暖融融的書房外,寒風如刃,樹影婆娑。
霽城為州府所在,城東建晏清園,專供巡察欽差駐蹕,永昌侯就在這里。
軒轅璟押著趙有誠去州府衙門,陸未吟則帶著她的人直奔晏清園。
遠遠看到門廊下站著人,為首者身形挺拔如松,單手負在身后,站姿沉穩(wěn),一襲靛藍暗紋錦袍板正挺括,尊貴威肅。
是永昌侯。
陸未吟稍稍催馬,又近了些,看到永昌侯身后側(cè)站著個穿深青勁裝的婦人。
發(fā)髻梳得很緊,只簪了一支素銀扁釵,樸素中透著干練利落。
是母親身邊的清瀾姑姑。
清瀾看清騎馬而來的人,拉直的唇線往上揚起柔和的弧度,大步走到階下迎接。
“小姐!”
陸未吟翻身下馬,焦急問道:“清瀾姑姑,找到母親了嗎?”
清瀾抓著她的手按了按,“小姐,夫人在里頭等你?!?p>陸未吟重重舒口氣,神色緩和下來,“那就好?!?p>說罷,她沿階而上,走到永昌侯面前端身見禮,“侯爺?!?p>永昌侯虛虛一扶,“快進去吧,別讓你母親等著急了。”
相較數(shù)月前,永昌侯清瘦了不少,顴骨變得明顯,多了幾分威肅,但在陸未吟面前,笑意語氣始終溫和。
陸未吟應好,叫上采柔,跟著清瀾往里走。
永昌侯留下銀珠和流光,詢問家里的情況,其他人由身邊的長隨帶下去安置。
原以為流光是老太君從蕭東霆手里要過來,再派給陸未吟的,沒想到竟是蕭東霆主動吩咐,永昌侯看向陸未吟離開的方向,眼底蕩起更深的笑意。
晏清園一共三廳十二間,另有廚灶馬廄,嚴格按照規(guī)制而建。
青磚院墻爬滿枯藤,石階縫隙間還殘留著化霜后的濕氣。
假山石上苔痕青黑,池面浮著幾片落葉,幾尾錦鯉沉底貼壁而藏,一動不動,只顯出一抹極淡的紅影。
越來越快的腳步踏過庭院,驚起幾只麻雀,撲棱棱掠過灰白的天。
身后的斗篷隨止步而落下,陸未吟站在門口,手指微蜷,想要叩門的瞬間竟生出一絲怯意。
母親她……還好嗎?
她受傷了嗎?
她說無恙,真的無恙嗎?
抬起的手還沒落下去,里頭傳來熟悉的聲音,“阿吟嗎?快進來?!?p>嗯,中氣十足。
陸未吟立時展笑,推門進去,“母親。”
房間不大,陸未吟一眼就看到蹲在炭盆前的蘇婧。
烏發(fā)高挽成髻,斜插著一支樣式簡單的金簪,額前散落幾縷碎發(fā),在炭火映照下泛著和金簪一樣的色澤。
絳紫箭袖袍的下擺垂到灰磚地上,羊皮護腕上也蹭了炭灰,卻毫不在意。
蘇婧飛快將女兒打量一遍,便又轉(zhuǎn)過頭去,“快來,我給你烘了核桃?!?p>炭盆上,竹條編的隔墊已經(jīng)被炭火烤得焦黑,仿佛隨時會燃起來,讓隔墊上最后三顆核桃看起來岌岌可危。
炭盆旁邊放著一盤烘好的核桃,蘇婧用沾了炭黑的手抓起兩顆,再拿匕首柄三兩下敲開烘得干脆的殼,只留下飽滿完整的核桃仁。
抬手遞給女兒,“嘗嘗,脆沒脆?!?p>陸未吟望著她,慢半拍將核桃仁接過來,粉唇微張,還沒來得及說話,外頭傳來腳步聲。
永昌侯先喚了聲“夫人”,再闊步邁入,沖陸未吟含笑示意,而后走向衣桁,取下大氅徑自披上,轉(zhuǎn)向蘇婧說道:“夫人,昭王殿下有召,我過去一趟?!?p>“好?!?p>蘇婧也不起身,就這么蹲著敲核桃,等他系好大氅,抬手遞過去一把因為敲重了,有些散碎的核桃仁。
永昌侯自然接過,順手拂掉飛到蘇婧頭上的一點核桃殼,又看了陸未吟一眼,說道:“我在酒樓定了席面,晚些時候會送過來,你們母女倆趁熱吃,不用等我。”
蘇婧又只應了聲好,抬頭與永昌侯笑望一眼,便又繼續(xù)敲她的核桃。
永昌侯來得快去得快。
陸未吟望著專心敲核桃的母親,一個沒注意,手里兩顆核桃仁捏得稀碎。
碎屑落進炭盆,噼啪兩聲后竄起幾點明火,將蘇婧臉上的笑容照得燦爛且溫暖,一雙眼睛熠熠生輝,連眼角的細紋都顯得那么生動。
陸未吟從來沒見過母親這個樣子……別說侯夫人,甚至都不像一位夫人。
端莊持重,華貴威儀,一樣都沾不上。
可是,她那么快樂,那么真心實意的快樂!
就像逃出囚籠的鷹,終于回到屬于她的高山原野,在晴空和風雨中一點點尋回自由的靈魂。
陸未吟其實一直不明白,母親為何會再嫁永昌侯。
永昌侯府四個孩子,若處得不好,她這個繼母的處境將會無比尷尬且艱難,為何非要選這樣一條路?
但此刻,陸未吟好像有點懂了。
在將軍府的時候,陸奎需要端莊賢淑持家有道的夫人,帶出去又不能蓋過他的風頭,還得給他錦上添花,搏人稱贊。
可是,永昌侯蕭盛元要的,只是一個蘇婧。
同樣的場景,若換成陸奎,他只會走進來,站到那里,頤指氣使的讓母親捧來大氅,替他披上系好,可能還會一腳踢翻炭盆……不對,不會踢炭盆,因為母親根本不會在他面前烘核桃。
陸奎常常指責,堂堂將軍夫人,怎么能那么沒規(guī)矩?
規(guī)矩!
將軍府的規(guī)矩,他陸奎的規(guī)矩,世人眼里的規(guī)矩,困了母親二十多年。
陸未吟眼中熱意翻涌,握著核桃仁的手微微顫抖。
“母親?!?p>她走過去,蹲在炭盆旁,將頭靠在蘇婧肩上,望著忽明忽暗的炭火悶聲開口,“外祖父當初到底是怎么想的,為何會……”
妄議尊長乃大不敬,話到一半,陸未吟咬住唇,眉頭緊緊皺起,憤然將一點核桃碎投入炭盆。
蘇婧側(cè)過視線看了女兒一樣,含笑的眉眼愈發(fā)柔和。
敲完所有核桃,拍拍手,端著一盤核桃仁,拉著女兒坐到椅子上,邊吃邊聊。
“其實那個時候,陸奎也不像現(xiàn)在這樣?!?p>年少時的陸奎在虎威軍里,身手不是最好的,也不是最有謀略的,可他對大將軍之女蘇婧的愛慕,所有人都知道。
熱烈,且赤忱——至少那個時候看起來是這樣。
蘇婧單手托腮,想了想,簡單概括,“恰到好處的能力,恰到好處的志氣,不好高騖遠,不桀驁狂狷,穩(wěn)重可靠,適合過日子?!?p>說完,自己先笑起來,唇角微繃,略帶苦澀。
“人心易變,真心更易變,人嘛,只能看到眼前,誰又能算得到以后是什么樣?”
嫁給陸奎后,她也是奔著好好過日子去的,否則也不會生下四個孩子。
戰(zhàn)事結(jié)束,她收起兵甲,換上繁瑣華裝,收束手腳,努力學著做一個好妻子,好母親。
孩子們小的時候,日子其實還算過得去。
盡管夫妻感情平淡,但是每次聽到孩子們一聲聲呼喚,都會將心底那點想要掙脫桎梏的渴望給磨去一些。
直到兩個兒子漸漸大了,日益孺慕父親,陸奎再挑撥調(diào)唆,便愈發(fā)與她離了心,開始對她百般挑剔,甚至橫加指責。
小女兒生得嬌軟可人,卻是個心思深的,小小年紀就知道慕強爭寵,在她這個母親面前也沒幾句實話。
那日子,真是過得沒勁透了。
和離的念頭無數(shù)次在她腦海中出現(xiàn),又一次又一次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按下,直到發(fā)現(xiàn)陸奎和虞氏無媒茍合,她覺得機會來了。
除了清瀾,再沒有第二個人知曉,她早就打算好了借此機會從將軍府脫身,因此故意縱著虞氏,養(yǎng)大她的胃口,再在合適的時候示弱,讓她覺得將軍夫人的位置觸手可得。
天曉得陸奎答應和離那天晚上她有多高興,連飯都多吃了一碗。
唯一遺憾的是,不管她用什么辦法,軟也好硬也好,陸奎都堅持要把四個孩子攥在手里,一個都不許她帶走。
她知道,陸奎嫉恨她在軍中得將士歸心,逮著機會不讓她好過。
好在后來借了永昌侯府的勢,軟硬兼施,總算將阿吟接到了身邊。
想到自己親生親養(yǎng)的四個孩子,如今身邊只剩下一個阿吟,蘇婧喉嚨發(fā)緊,心底翻起復雜又沉重的漣漪。
陸未吟敏銳察覺,迅速將話題岔開,“母親,您知道嗎,大哥……蕭大公子,他的腿治好了,很快就能自己走路了?!?p>蘇婧拿起一瓣核桃仁放進嘴里,收起亂七八糟的思緒,凝眸望著女兒,挑眉,“先不說這個?!?p>她把腦袋湊過去,“你先告訴我,你和阿……呃昭王殿下,是如何湊到一塊兒去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