傳聞不可盡信,但也不可不信。
房內(nèi)炭火無聲燃燒,暖意充盈,又透著些許沉悶。
陸未吟摩挲手中溫潤細膩的羊脂玉無事牌,指甲輕輕刮著邊角處那一點細微的磕痕,聽軒轅璟講了一個比她重生還要久遠的故事。
原來,大雍始皇帝真的曾創(chuàng)立千機樓,用來管轄安置那些為他籌劃征戰(zhàn)的能人異士。
樓主號稱天樞,正是這些能人之首。
天樞無官無職,卻能自由進出宮門,紫宸殿前侍衛(wèi)見其玄衣過道,必俯首退避三丈。
其手中有一枚始皇帝親鑄親賜的無字鐵令,形如殘簡,通政司諸官見之如見圣躬,奏疏加印此令,可直抵龍案,無人敢截。
世人皆道始皇帝厚待有功之士,賜天樞無上尊榮,然而隨著天下安定,朝綱穩(wěn)固,不知從何時開始,街頭巷尾流言四起,稱天樞若有帝心,這大雍的萬里江山隨時可以改姓。
天樞主動交還無字鐵令,稱傷請歸故里,始皇帝再三挽留,奈何對方去意已決,只好扼腕淚別。
歸鄉(xiāng)路上,一行人遭遇前朝漏網(wǎng)散兵,惡斗之后,天樞及其家眷悉數(shù)命喪刀下,無一生還。
不久后,一場大火將天機樓燒成灰燼,樓中眾人皆為焦骨。
帝心難測,疑心既起,寧殺勿縱。
萬一真有一天,天樞心血來潮想當皇帝了呢,所以這群人,得死!
陸未吟沉聲嘆氣,“兔死狗烹。強敵已去,江山已固,留下一柄鋒刃,怕有一天傷著自己,索性直接折了?!?/p>
難怪后來胡部犯境,開國皇后舉鳳旗出征迎敵。
若有能將可遣,又何須一國之母親自提刀上陣?
陸未吟思緒又轉(zhuǎn)。
千機樓眾人既能替軒轅皇室打下江山,絕非泛泛之輩,又豈會悟不出帝心殺機?
視線微側(cè),看向床前啜著冷茶的軒轅璟,她抬了抬眉稍,“真折了么?”
軒轅璟望著她手中的無事牌,“自然是折了。只是此刀雖折,卻不曾銹蝕,而是重入熔爐,淬成點點精煉,化為寒芒潛入星河。”
陸未吟目光凝固,眼睫極輕地顫了一下,像被風(fēng)驚動的蝶翼,又迅速歸于靜止。
潛入星河……是他的星羅衛(wèi)!
難怪一個個都那么有本事。
軒轅璟繼續(xù)說:“天樞以己作餌,驗證了帝王的冷硬心腸,同時也是為同伴示警。余下眾人果斷謀劃脫身,至于那場大火里的焦骨,跟荊無名死遁是一個道理。”
準確來說,是給荊無名出謀劃策的時候,他參照了千機樓眾人的脫身之法。
始皇帝執(zhí)政那些年,一直在暗中派人對天機樓余黨進行清剿,直至太祖即位,態(tài)度從清剿改為招攬,獲數(shù)人投效。
太祖惜才,委以重任,并論功行賞,封侯賜爵。
大雍朝綱再得穩(wěn)固,即便后來出了兩代昏碌之君,得幾位老臣鎮(zhèn)朝,也不曾動搖國本,方有如今軒轅皇室百余年的基業(yè)。
軒轅璟撫平袖間一處褶皺,感慨:“之后也有君王派人搜尋過千機樓異士,奈何時間久遠,皆無所獲。漸漸的,所謂的千機,便成了無從追溯的傳說?!?/p>
陸未吟呼吸有幾分紊亂,手指合攏,緊緊捏著那塊無事牌,“那你又如何知道得這般清楚?”
軒轅璟望著她,“你可知曉我母妃封號?”
“云妃?!?/p>
“我母妃名喚云漪?!?/p>
提起母親,軒轅璟面色柔和下來,眼底卻涌聚起更深的漩渦,“千機樓那位天樞,也姓云。”
云……
陸未吟反應(yīng)極快,幾乎在軒轅璟話音落下的下一刻,一個驚人的念頭便從腦海中冒了出來。
當今天子的帝位,真是其他皇子互斗慘敗,旁落在他頭上的嗎?
空氣在此刻凝固,不知道風(fēng)從哪條縫里擠進來,寒意攀上脊背,在胳膊上激起一層細密的粟粒。
齒尖壓著唇內(nèi)軟肉,陸未吟張了張嘴,又在下一刻珉緊,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無事牌上的磕痕,繃得發(fā)白的指節(jié)悄然泄露了心底的驚濤駭浪。
對上陸未吟探究的目光,軒轅璟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,回以一記肯定的眼神。
陸未吟陷入沉默,心間浪濤緩緩回落,好半晌才吐出一聲“難怪”。
九五至尊之位,哪個不是踩著尸山爬上去的?
殫精竭慮無所不用其極的謀劃,尚不見得能成事,又怎會那么輕易旁落到一個閑王頭上?
云家,還有千機樓……不對,應(yīng)該是千機樓那些能人異士的后人,這才是當今天子得勝的關(guān)鍵。
屋外,醞釀了小半天的雨,終于落了下來。
檐水一滴一滴砸在地面,碎成冰涼的嘆息。
軒轅璟走了,京都來了急報,鄭端叫他過去。
陸未吟獨自靠在床頭,將錦被往上拉了拉,蓋到胸口。
盆里的炭火燒得通紅,卻驅(qū)不散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涼意。
采柔送藥進來,順道點了燈,跳動的燭光將人影投在墻上,拉得細長而扭曲。
喝過藥,苦澀在唇齒間彌漫,陸未吟搖頭拒絕采柔遞過來的糖片,放平枕頭躺下去,待闔門聲響起,才從懷里摸出那塊已經(jīng)被身體染得溫?zé)岬臒o事牌。
這塊除了質(zhì)地好一些,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,還帶有磕痕的玉牌,居然就是傳說中的千機令!
雨打青瓦聲聲響,陸未吟閉上眼睛,讓思緒沉入軒轅璟的第二段故事里,去探索那段從煙雨江南延伸至京都皇城的往事。
千機樓出逃的那批人散至各處,早已完全消隱行跡,后人代代更迭,誰也不知道那段遙遠的歷史是否還有人銘記。
甚至連云家后人都不確定那到底是真是假,只是依循祖訓(xùn),將那段往事一代一代傳給后人。
同時一起傳下來的,還有一個做工奇巧的機關(guān)盒。
盒子為整塊陰沉木雕成,匣面浮刻北斗七星,星位嵌七枚曜石,觸之冰涼如握霜雪。
無鎖眼,無鉸鏈,欲開此盒,需將七星歸位,歷代云家家主反復(fù)嘗試,皆不得解。
彼時,云家已是江南首富,家財萬貫,絲綢、鹽鐵、漕運皆握其手。
云漪是云家嫡出一脈的獨女,聰慧過人,還未及笄便接管了家里的三成商路。
及笄之日,這個家傳的機關(guān)盒傳到了云漪手里。
造化弄人,江南諸多才子皆不得小姐青眼,偏偏瞧上了當時還是韓王的當今天子——軒轅顥。
韓王乃皇六子,母族不顯,亦無實權(quán)。
那時候,高祖皇帝染疾,先太子奉命承辦壽宴慶天沖喜,其他皇子欲生事端。韓王恐受波及,遂借游玩之機南下避禍,沒想到與云家小姐幾見生情。
大雍歷來重士輕商,縱是首富之女,亦難登皇家之門,韓王與天威相抗,幾經(jīng)波折,終于得償所愿,迎了云家小姐為側(cè)妃。
因無正妃,這側(cè)妃便是妻了。
婚后不久,高祖皇帝的病情急轉(zhuǎn)直下,奪嫡之爭陷入最后的搏殺,連韓王也被迫牽連其中,幾度遇險。
也就是這個時候,云漪打開了家傳的機關(guān)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