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沉靜的聲音如同驚雷,自在場幾人的耳邊滾過去。
“賜鴆酒”三字落定,仿佛連時間都凝固了。
熏香依舊裊裊,卻再無寧神之效,沉沉壓入每個人的肺腑。
尚國公深銅色的臉上并沒有明顯變化,只一雙眸子顫了顫,且下意識的將呼吸屏成游絲。
都說天威不可測,但陛下的反應(yīng),竟跟軒轅璟預(yù)測的完全一樣。
容貴妃余光飛快掠過龍顏,沒有半點幸災(zāi)樂禍,反而在眼中凝起沉重的寒霜,將微微上挑的眼尾都給壓下去幾分。
皇帝向來以仁治國,此事并非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,這雷厲圣威的背后,看似是正國法立綱常,實則彰顯的是天子對儲君堅定的維護之心。
用趙絮兒的命,既敲打了太子,同時也警告朝野,管好自家女眷,莫效此風(fēng)。
同樣,也是敲打她……
金磚地上,趙絮兒身形猛地一晃,又硬生生穩(wěn)住。
她并未驚呼或哭求,只是緩緩抬起頭看向太子,臉上血色褪盡,呈現(xiàn)出近乎透明的蒼白。
那雙總是含情的眸子此刻失了焦距,空洞的望著他,極輕地牽動唇角,擠出一個未能成形的笑,最后再伏下身去,額頭輕觸冰冷的地磚。
聲音出奇地平靜:“臣女……謝……”
“謝恩”兩個字還未說完,太子猛地撩袍跪地,膝骨重重磕在金磚上,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。
“求父皇收回成命!”
他伏下身,前額抵地,肩背卻在劇烈的壓抑中繃得僵直,聲音從齒縫間擠出,既有破釜沉舟的堅決,也有面對天威時不可自制的顫抖。
“父皇,一切罪責(zé)皆在兒臣,是兒臣言行無狀,累及無辜!求父皇……求父皇開恩!”
他不敢抬頭,每一字都似在灼燒喉管,“兒臣愿領(lǐng)任何責(zé)罰,絕無怨言!只求……只求父皇開恩,饒過絮兒……母子?!?/p>
母子二字破碎得不成樣子,帶著哽咽的尾音,在死寂的御書房中回蕩。
皇帝靜坐不動,神色間也不見怒意,四周的溫度卻陡然凝降。
蟠龍燭臺上跳動的火焰映照著他深海般的眼眸,幽冷而不見波瀾,驚濤皆在心底奔流。
一旁,容貴妃漂亮的眼睛擴了擴,聚起一絲深沉的光。
有孕了啊……
不知道是因為春寒料峭,還是御書房內(nèi)疊聚的風(fēng)雪闖了出去,侯在御書房外的吳盡言縮了縮脖子,捂住口鼻打了個極其克制的噴嚏。
風(fēng)穿過空蕩的御道,卷起零星殘葉發(fā)出簌簌的輕響,之前焰火潑天的熱鬧盛景已遙遠得像是幻夢一場。
清月高懸,被銀輝浸染的夜霧朦朧如紗,輕盈的籠罩著空蕩沉寂的京都城。
三更天的梆子已經(jīng)響過許久,昭王府外書房的燈仍舊亮著。
星嵐敲門進來,探頭看了眼盤腿坐在箱子邊整理舊書的軒轅璟,將兩盞熱茶放到桌案上,默默闔門退出。
風(fēng)搖著廊下的燈籠,將他的影子壓成腳下的一個點,又隨著邁步下階而拉長。
星明迎面走來,兩人對視一眼,不約而同的抬頭望向不同方位的高處屋頂,逡巡一圈,最后心照不宣的壓住上揚的嘴角,擦肩各自忙活去。
正院屋頂?shù)穆N檐后,一個黑色身影利落閃過,悄聲落向院墻,融入濃濃夜色。
不多時,書房后窗被人輕輕叩響,盤坐在地的軒轅璟利落起身,走過去將窗戶支起。
一襲墨色勁裝攜著熟悉的冷香利落翻入。
陸未吟將手里的酒放到桌案上,兩手叉腰,一雙黑眸在此刻亮得灼人,映著跳動的燭火,也映著軒轅璟臉上毫不掩飾的歡喜。
“猜到我會來,特意給我留口子了?”她問。
緊腰箭袖,長發(fā)高束,略揚的語調(diào)里帶著平日沒有的颯爽。
而這,才是她陸未吟真實的本色!
軒轅璟伸出手,將她折在肩頭的一絲亂發(fā)捋到身后,劍眉微挑,露出幾分得意。
“那是。昭王府的夜防都是星羅衛(wèi)值守,就算以你的身手,也不見得能潛得進來。”
陸未吟來了興趣,“下回試試?!?/p>
她探頭看向旁邊地上的箱子,還有圍著箱子擺出來的幾堆書,好奇問道:“在做什么?”
“整理以前的舊書?!?/p>
軒轅璟走過去,拿起最面上的《資治通鑒》隨手翻開,“那會兒看不見,都是老杜給我讀,讀了再釋義,后來眼睛好了,再翻開這些書,感覺還挺神奇?!?/p>
他熟知書上的內(nèi)容,卻從來不曾見過這些書冊的樣子。
陸未吟拿起卷在箱子邊厚厚一沓泛黃的紙頁,展開,工整但呆板的字跡落入眼簾,橫平豎直,全無鋒調(diào)。
往下翻,字跡越來越亂,甚至開始出現(xiàn)歪斜和字跡重疊。
這是……他看不見的時候?qū)懙淖帧?/p>
因目不能視,無法控制墨的濃淡,筆的輕重,無法規(guī)劃行距、字距,以致出現(xiàn)洇染模糊,重疊歪斜。
一想到再尋常不過的看書寫字對曾經(jīng)的他來說都充滿了艱辛,陸未吟不由得呼吸一沉。
轉(zhuǎn)念又想,子時已過,眼下已經(jīng)是他的生辰,便又迅速收起心緒,很是認真的夸了一句“寫得不錯”。
她蹲下來,“要怎么整理?我?guī)湍??!?/p>
軒轅璟重新盤腿坐下,告訴她如何分類,如何選出泛潮的書放到一旁,等天晴時叫人拿出去曬一曬。
燭光照出書箱上浮動的微塵,空氣里彌漫著舊紙?zhí)赜械臍庀?,陸未吟認真專注,指尖撫過泛黃的書頁,有那么幾個瞬間,仿佛觸碰到了他曾經(jīng)那段艱難的舊時光。
收拾完書,倆人跑到屋頂上喝酒。
飛檐勾著清冷月輪,將兩人的身影拉得細長,投在層疊的瓦浪之上。
陸未吟抱膝坐著,鬢邊碎發(fā)在夜風(fēng)中揚起,軒轅璟坐在旁邊,一人手里拿著一個白瓷酒葫蘆,舉起對碰,撞出“?!钡囊宦曒p響。
軒轅璟開蓋便聞到一股醇厚的陳香,仰頭喝一口,眉梢微抬,有些驚艷,“哪兒來的?”
酒液入口極柔,帶著暖意自喉間滑落,綿長甘洌,口感豐富,不像是外頭買的。
“問蕭大公子討的?!?/p>
陸未吟也喝了一口,眼波在月光下流轉(zhuǎn),“老早就聽流光說他家公子手里有一壇珍藏的佳釀,今日借花獻佛,也算是喝上了。”
“我那兒也有不少好酒,回頭讓人給你送點過去?!?/p>
“好??!”
月下對酌,難得的舒適愜意,倆人東拉西扯,想到什么說什么,偶爾話題終了,還沒想好接下來聊什么,那就不說話,觀星賞月喝酒,怎樣都行。
不知不覺酒已見底,軒轅璟晃了晃空葫蘆,身子也跟著晃了兩下,肩膀松垮,臉上明顯泛紅,目光也透出幾分迷離。
反觀陸未吟,她那壺酒比他更早喝完,卻是臉不紅心不跳,身姿紋絲不動。
鍍上月輝的面頰清透依舊,眼尾胭脂痣似紅梅落雪,比月色更繾綣,比酒液更灼人。
軒轅璟喉結(jié)滾動,垂下視線,“你還真是海量??!”
陸未吟收回遠眺的目光回頭看他,“醉了?”
“有點暈?!避庌@璟抬手扶額,自嘲笑道:“我酒量不太好?!?/p>
陸未吟莞爾,伸手去牽他,“走吧,下去了?!?/p>
軒轅璟拉住她的手,卻不起身,而是把人重新拉到身邊坐下。
目光不經(jīng)意掠過那彎粉嫩的唇,喉結(jié)再次動了動。
腳下是萬家沉睡的京都,頭頂是星河倒懸的蒼穹,而這一方屋脊之上,唯有月與酒,她與他。
望著近在咫尺的臉,軒轅璟眸光驟然轉(zhuǎn)深,似被月色與酒氣同時蠱惑,情不自禁傾身向前。
陸未吟攥緊雙手,呼吸猛滯,隱約意識到有什么東西在失控。
周遭萬籟俱寂,只余胸腔里那顆心擂鼓般狂跳,震得耳膜嗡嗡作響。一股滾燙的熱意自頸間急速蔓延至雙頰,不必觸碰也知道必然是緋紅一片。
幾乎是一瞬間,混著酒香的濕熱氣息落至面頰,陸未吟渾身僵直,還沒想好到底應(yīng)該如何應(yīng)對,頭頂已經(jīng)罩上一片陰影。
唇間驟然覆上一片微涼,下一刻,滾燙的吻重重落下去,烙在覆于芳唇的手背上。
近乎凝固的空氣中,陸未吟長睫扇動,視線垂落在那只骨節(jié)分明的手上,一股暖流自心口轟然涌開,滌蕩了所有驚慌,化作眼底一層瀲滟水光。
同一片月色下,離京百里外的一處鎮(zhèn)上小院。
屋內(nèi)昏燈如豆,蕭南淮坐在床前,輕輕拍著床上的外祖母劉氏,小心翼翼的打了個哈欠。
或許是初至陌生地界,老人夜里總是睡得不安穩(wěn),這已經(jīng)是今晚醒的第三次了。
每次醒來都大聲吵嚷,說是有妖怪要害她的珠兒,吵得街坊鄰居怨聲四起,蕭南淮琢磨著是不是該換處偏遠些的房子,免得擾民。
老太太發(fā)病時有些嚇人,雇的兩個婆子都走了,明日還得重新去牙行找人回來照料。
現(xiàn)下手頭上倒是不缺銀子,但是也不能坐吃山空,待找到人能擔(dān)起看顧外祖母之責(zé),他還得出去找事做才行。
想到這兒,蕭南淮有些頭大。
他通過武考后就直接進了御林軍,還從來不曾在外頭找過活計,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。
又打了個哈欠,見劉氏呼吸沉穩(wěn),蕭南淮試探著停手,等了會兒,見她確實睡了,這才悄悄起身,回到他自己的房間。
也不知是因為卸去背負了多年的重擔(dān),還是白天黑夜的照顧患病老人太過操勞,蕭南淮頭一挨枕頭就沉沉睡去了。
一覺醒來,已經(jīng)天光大亮,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,準(zhǔn)備去外頭打水洗漱,一開房門,明亮晨光闖入眼底,昨晚明明閂好的堂屋門此刻竟大敞著。
蕭南淮急忙沖到對面,床上空空如也,劉氏不在屋內(nèi),只有她從不離手的紅繡鞋掉在床腳,被床上垂落的被子蓋住大半,露出一個小巧的艷色鞋尖。
他趕緊把鞋拿上,跑出去找人。
“外祖母,外祖母!”
清晨霧氣未散,空氣里沁著涼意。
蕭南淮出了巷子來到街上,一身尋常深灰布衣被晨霧染成褪色般的陳舊。
他逢人便攔,語速急迫得近乎失儀,“勞駕,請問可曾見一位老夫人?這么高,花白頭發(fā),駝背……”
每個人的回答都一樣:沒看到。
他從街頭找到街尾,繞一大圈又轉(zhuǎn)回去,折去另外的方向。
每一個模糊的老年身影都讓他心頭驟緊,狂奔著過去辨認,又一次次失望的僵在原地。
明明攏共只有幾條街的小鎮(zhèn)此刻在他眼里像是沒了邊際,好像怎么都找不完,卻又必須繼續(xù)找下去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街上人多起來,找人變得更加艱難。
“哎,小哥?!?/p>
恍惚中似有人在叫他,蕭南淮疑惑看去,認出是小院附近的一個鄰居嬸子。
胖嬸子將菜籃子挎到胳膊上,“你家來客人了,你還在這外頭做啥?”
“來客?”
蕭南淮聞言一愣,第一反應(yīng)是對方認錯了人。
他哪里會有客人……
轉(zhuǎn)念一想,回家看看也好,萬一外祖母自己回去了呢。
他拔腿朝家里跑去,猛地推開院門,一看就看到坐在門前矮凳上的劉氏,以及旁邊擰著濕帕子給她擦手的衛(wèi)時月。
最后,蕭南淮看向敞開的堂屋,表情因情緒太過復(fù)雜而呈現(xiàn)出糾結(jié)的木然。
半晌后,他緩緩走過去,將手里攥得變了形的紅繡鞋拿給劉氏,再走進堂屋。
流光從外頭將門關(guān)上,屋里光線暗下來。
蕭南淮動了動嘴唇,下意識的“大哥”到了嘴邊,又咽了回去。
蕭東霆坐在長凳上,抬眼看著他,“把我從崖底背到林子里的人,是你吧?”
蕭南淮猛的提起一口氣,愣著不說話。
蕭東霆站起來,走過去,“呵,你以為你蒙著臉不說話,我就認不出是你?”
當(dāng)初遇刺墜崖,他痛得幾乎快要昏死過去,但因還有追兵,又硬生生撐起兩分意識。
被人背著跑的時候,盡管對方蒙著面,也全程不曾言語,可他就是知道,那是蕭南淮!
他以為蕭南淮想當(dāng)世子,所以找人害他,卻不明白為何又要救他,事后他讓人調(diào)查,多人作證當(dāng)時蕭南淮人在京都。
他懷疑是不是自己認錯了,因為在他斷腿后,蕭南淮沒有做過任何爭取世子之事,然而心卻不可控的生出了嫌隙和猜忌。
所有人都以為他是斷腿后性情大變,殊不知他的心里,也藏著秘密。
聽他說完,蕭南淮恨不得將頭埋到地里去,眼中熱淚翻涌,嘴角抽動,擠出一句“對不起”。
“對不起?”
蕭東霆眼眶驟然充血泛紅,猛得揮拳,重重打在他臉上。
蕭南淮踉蹌后退兩步,又馬上站定,蕭東霆緊跟上來,一拳又一拳,直至將人打倒在地。
“為什么,為什么遇到事情不告訴家里?你拿我們當(dāng)什么了,在你心里,我們一家人沒一個值得你信任的嗎?”
“你以為你是誰?你有那么大能耐嗎就一力攬下?出了事就跑,那是你一個人的外祖母嗎你就把人帶走?王八蛋,王八蛋!”
蕭東霆一直打到脫力才停下,坐到凳子上,仰著頭,任由失控的熱淚滾滾而落。
地上,蕭南淮蜷縮成一團,臉埋在臂彎間失聲痛哭。
衛(wèi)時月?lián)鷳n的看向屋里,咬咬牙,沒去管。
不知過了多久,太陽出來了。
明燦的光自窗欞涌入,鋪滿整個堂屋,將陰郁的塵埃照得通透發(fā)亮。
蕭東霆默默拭去臉上的濕痕,站起身,抬腳輕輕踢了下地上的蕭南淮。
“多大人了,哭兩聲就得了?!?/p>
他將手伸過去,一縷光打在指甲修剪平整的指尖。
“走了,回家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