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舊的木棧道濕得發(fā)黑,伸向灰茫茫的湖面。
湖上微波蕩漾,將漂在水面上那艘染血的空船越推越遠。
春華和呂嫣并肩跪在木棧道的盡頭,單薄的身形如同風中枯葉顫栗不止。
濕漉漉的蒼白面容上已經(jīng)看不見驚懼,只有認命的絕望,茫茫湖水映入空洞的瞳孔,岸邊的山影被拉得無限遠,遠得像是再也無法觸及。
啪!
牛皮鞭帶著風聲抽在呂嫣背上,黑衣完好,下方卻已洇開一道看不見的血痕。
旁邊的春華嚇得跟著她猛的一縮,緊接著鞭子落到自己身上,激起一陣更加劇烈的驚顫。
身后,握鞭的是一只干瘦得起皺的手,機械般的抬起又落下,沒有斥責,沒有審問,只有冷酷到極致的執(zhí)行。
濕冷的風卷著女子壓抑的喘息和嗚咽,混著鞭子抽肉的悶響,掠過筆直沉肅的木棧來到接島處的空地,和瘋狂漫進氤氳水霧的血腥撞在一起。
十余具尸體橫七豎八的倒在這里,靜立的箭羽上已經(jīng)聚起一顆顆晶瑩的雨滴。
失去生氣的臉孔或仰或伏,身下鮮紅的血水在坑洼處匯成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溪流,蜿蜒淌入下方碧湖,蕩開一圈圈淡粉的漣漪。
一把大傘支在瞭臺旁,傘面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,罩在三道同樣深沉的黑色身影頭上,撐起一片不容侵犯的領域。
急促的腳步沿階而下,看到眼前的血腥場景,三郎腳軟得幾乎要站立不住。
這些人,剛才還在叫他去上面找勿言,現(xiàn)在……都死了!
呼吸間涌入濃稠到發(fā)黏的血腥味,攪得胃里一陣翻涌,三郎一個沒忍住,弓腰側(cè)到一旁狂吐起來。
勿言嘴角繃緊,將身姿端得更直一些,帶著追上來的女使快步走向黑傘。
同行而來的蘇未吟在經(jīng)過樓廊時停下腳步,迅速打量完那些尸體的死狀,再環(huán)顧四周,視線最后定格在渡口的瞭臺上。
木制瞭臺,高兩丈有余,上頭有人。
她拉住星落,冷冽的聲音染上肅殺之氣,“小心,瞭臺上架了弩機?!?/p>
貫穿尸體的箭矢比尋常角弓所用的箭更粗更長,且從同一個方向射出來,勢如破竹,下面的人甚至都沒來得及散開就成了箭下亡魂。
只有連發(fā)的弩機才能造成如此驚駭?shù)臍Α?/p>
星落驚訝的望向瞭臺,“弩機?”
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瞭臺上有人。
以往戒堂婆子巡邏盯視都是在下面渡口,她一直以為瞭臺年久失修木質(zhì)腐朽,已經(jīng)廢棄。
仔細想來,這地方原是平成公主的清修之所,自當設有防護,架設弩機也就不足為奇。
蘇未吟又看向黑傘,問:“那是誰?”
此時,勿言正跪在距黑傘三步遠的地方,恭敬到近乎虔誠的行拜禮。
傘沿投下的陰影恰到好處的遮住為首者的大半張臉,只露出皮肉松弛的下頜,和抿得沒有血色遍布細紋的薄唇。
星落蹙眉搖頭,“不知道……”
她一直以為勿言就是奉心堂的“天”,卻不知天外還有天。
蘇未吟沉思片刻,沖星落耳語交代了幾句,之后不忘叮囑三郎待在這里別出去。
兩人分頭行動,蘇未吟藏身樓廊轉(zhuǎn)角,星落則從廊樓后方繞過去,伺機上瞭臺。
三郎吐到嘔黃水,終于強忍住胃里的不適,跟著蘇未吟躲到拐角處,紅著眼睛看向渡口。
兩個跪伏的背影已經(jīng)歪倒在地,鞭打卻還在繼續(xù),三郎攥緊拳頭,強迫自己鎮(zhèn)定下來。
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旁人身上,他也得做點什么才行。
環(huán)顧一圈后,他在廊樓后方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扇變形外突的窗,心念一動,弓著身子摸過去。
“姑姑……”
樓廊前方,勿言跪得筆直,緩緩抬頭,對上一張蒼老威肅,且因常年待在室內(nèi)不見日光而白得詭異的臉。
悔心身量不高,灰發(fā)黑衣,略微佝著腰背俯視她。
深陷的眼眸藏在更深的暗影里,看不清神色,冰冷的視線卻如同凝成實質(zhì)的冰錐,釘在勿言頭頂,讓她渾身上下每一寸骨血都僵硬得無法動彈。
“告訴我,奉心堂戒規(guī)第四條、第十三條,分別是什么。”
低沉沙啞的嗓音響起,帶著不容置疑的權(quán)威和歲月磨礪出來的冷硬。
勿言垂首,一字不落的背出來。
“奉心堂戒規(guī)第四條,凡有私通外間、傳遞消息、引狼入室者,是為背棄根本,罪同叛逆,當以鎖鏈縛石沉湖。”
“奉心堂戒規(guī)第十三條,凡有拉幫結(jié)派、黨同伐異、暗中私會者,是為滋生禍端,擾亂清修,當處鞭刑,惡劣者還需再受拔舌之罰。”
“我還以為你早忘了。”悔心從鼻腔里哼出一聲,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惱怒。
“我一直告誡過你,在奉心堂,戒規(guī)便是鐵律!凡事依規(guī)而行,絕無差錯。你倒好,竟險些縱放這等犯戒之人離去!”
勿言神情未變,只有臉色越來越蒼白,甚至顯出生機褪去的灰敗。
“勿言知罪!”她伏下身,額頭抵在混著血水的濕地上,“此間內(nèi)情復雜,求姑姑容稟。”
得到默許,勿言抬起頭,簡明扼要的道出奉心堂當下面臨的嚴峻形勢。
后面的話,蘇未吟沒細聽,滿腦子都是鞭刑、拔舌、縛石沉湖……一個個光是聽名字就讓人不寒而栗的酷刑,居然出自于所謂的清修之地。
黑眸凝淬成刃,寒芒畢露,蘇未吟攥緊雙手,在那一瞬間,真想一把火將這里點了,燒個干凈燒個透徹。
就在此時,廊樓另一側(cè)傳來短促的哨音。
是星落給的信號。
哨音響起的同時,蘇未吟飛身躍出,衣袂破風,拉出一道深色的殘影。
幾乎在她現(xiàn)身的同時,瞭臺上方寒光一閃。
弩箭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直奔她心口。
蘇未吟奔勢不減,腰肢如同柳條般猛的一折,箭矢擦著衣料呼嘯而過,釘入青石板拼接的縫隙,箭尾劇顫。
星落伺機而動,直奔瞭臺,悔心不語,只將目光投向勿言。
強大威壓磅礴如巨浪,碾壓著她的身軀,更沖擊著她的靈魂。
胸口再度傳來劇痛,勿言喉頭涌起腥甜,又生生咽下,扭頭對身后的女使道:“攔住她!”
女使應是,起身沖向星落。
后續(xù)箭矢連珠般射向蘇未吟,利落身姿時而疾掠,時而折轉(zhuǎn),利箭追著她的殘影,卻始終慢上一步。
不過數(shù)息,她已逼近黑傘,悔心目不斜視,身后的兩個婆子主動迎戰(zhàn)。
渡口那邊,持鞭施刑的婆子如同置身事外,兀自打夠了數(shù),扔掉浸血的鞭子,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繩索,綁住面前呂嫣的手腳,而后將其推入湖中。
噗通,黑色身影沒入碧湖,濺起三尺高的水浪。
眼看婆子又要去綁春華,三郎倒頂著一把椅子,大叫著從廊樓里沖出來,“老妖婆,別碰我的春華!”
瞭臺上弩機轉(zhuǎn)向,將箭槽里最后兩支箭射向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