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衡恭敬地道了聲“是”便領(lǐng)著姊妹三人給母親磕頭。
程氏心中熨帖,自雪鳶那事之后,兒子雖然嘴上對她恭敬,卻沒了往日的孝心。她身為母親,自是感受得到那一星半點兒的差別。
瑾娘勸她,哪怕再不滿,也不能顯在面上,從前她是主母管著家,如今必須恬淡處事,不能輕易露了性子。
瑾娘說:“依您所言,二嬸這些年不就是無欲無求地韜光養(yǎng)晦嗎?我知您不喜她,可她若真有什么長處,咱們該學(xué)還是得學(xué)。就像是明明知道藥湯能治病,可總不能因為它苦卻不喝是一樣的道理。”
果然,瑾娘說的是對的。
她反其道而行之,不僅未說一句不滿的話,反而還給了銀錢,讓她們玩得盡興。不僅婉儀興高采烈,連衡兒那不茍言笑的臉也舒展了幾分。
那日,瑾娘還同她說:“姨母,您若是信我,上元節(jié)后,不論出了什么事,請姨母一定為我說話。”
她問瑾娘:“你要如何?”
瑾娘卻笑著搖頭道:“我也不知,我只想見機行事??傊棠?,您安心讓我們出去便是?!?/p>
是以,她完完全全按照瑾娘所說,大大方方地放了手。
杜衡是依序帶著婉儀她們同長輩告辭的,本打算出了東院后再回正院偏廳,向二嬸辭行。沒曾想,才出了東院,候在門口已久的李茂便傳了容氏的話來:“二太太說,想必老太太,太太都已作了叮囑,她沒什么旁的要說,只讓公子小姐按時出門,莫耽擱了時辰?!?/p>
蘇螢一聽,嘴角便微微一揚,姨母向來如此,雖說如今掌管中饋,身份重了許多,可她向來不自恃長輩身份,擾了晚輩興致。與其在屋中多作叮嚀,不如安排好車馬,讓他們早點出發(fā),玩得盡興。
杜衡瞧見蘇螢舒展了眉眼,也不自覺地跟著彎起了嘴角。他同她們說道:“若無遺漏,這便出發(fā)罷。”
姊妹三人應(yīng)聲,婉儀終于大呼了一口氣:“這幾日,我都不敢在母親面前顯露一分一毫想要賞燈的意愿,生怕惹她不快。沒曾想,母親竟然給了我們一人一個荷包,我就不用帶著自己的零碎了。哥哥,稍等我片刻,我去去就回。”
杜衡無奈搖頭:“你怎的就這點出息?”
瑾娘也跟著笑道:“表兄,您就讓婉儀妹妹去吧,否則她帶著自己的私房出去,玩也玩得不踏實?!?/p>
蘇螢聽了,也跟著笑了。
瑾娘見狀,忙拉著蘇螢的手親近起來。
那日,姨母同她說了許多,暫且不說表兄是不是開始對蘇螢有情,但至少肯定是有意的。今次燈會是個好時機,她要瞧一瞧,蘇螢究竟是憑什么惹得表兄的注意,若只是因為寫了一手好字,那么她也不懼。
蘇螢見瑾娘笑意盈盈,自然也不拒絕,兩人手挽著手,落杜衡身后幾步,邊走邊等著婉儀。
瑾娘喊了蘇螢一聲“妹妹”,關(guān)心道:“聽婉儀說,妹妹早我一個多月上的京,可還習(xí)慣京城的氣候?”
瑾娘看似帶著歉意地解釋道:“妹妹可別怪我多事,這兩日我同婉儀住一處。我們兩姐妹多年未見,好不容易再聚首,難免說得多。聽聞妹妹同我一樣是從南面來的,想問問妹妹住的慣不慣?”
蘇螢并未覺得瑾娘失禮,她同婉儀一處時,兩人也是聊天聊地,無話不談。于是她朝著瑾娘搖頭道:“姐姐關(guān)心我,我感激還來不及,怎會覺得姐姐多事?”
蘇螢頓了一頓,答道:“雖說京中氣候偏冷,妹妹倒也住得習(xí)慣,不知姐姐這幾日,可還安好?”
瑾娘道:“不瞞妹妹說,過的不是太慣,夜里醒來覺得口渴,醒了好些回?!?/p>
說著瑾娘嘆了口氣,愁道:“我怕吵醒婉儀,有時便忍著沒起。晨間醒來時,鼻內(nèi)時不時會有些血痕。”
蘇螢一聽,便明了是何緣故,道:“京城天氣干燥,地龍又燒得太熱,難怪姐姐不適。我倒有個法子,姐姐不妨在屋內(nèi)四角各置一盆水,再放點陳皮在水里,如此便能清潤一些。”
“妹妹這法子甚好,只是如今與婉儀住一處,我不愿多添麻煩,過幾日待我搬東廂去了,一定試試妹妹的法子。”
瑾娘又道:“難怪婉儀老在我面前提起妹妹,看來妹妹懂得甚多。不知妹妹平日讀的什么書,上的什么課?”
蘇螢謙遜道:“如今沒讀什么書了,倒是蒙祖母抬愛,同婉儀一起聽白先生講的《女誡》與《內(nèi)訓(xùn)》?!?/p>
話剛說完,蘇螢便后悔了,自己是受老夫人抬舉,才得以同婉儀上的課,這話實是不好當著瑾娘面說出來。
同是杜府的表親,你有我沒有,但凡心胸小點的人,便會心生不滿。只要去老夫人或是程氏面前說一句:“蘇螢說的,她和婉儀一起受白先生教導(dǎo)呢!”
這不僅下了長輩的臉面,還會令人覺得她多嘴。
蘇螢在杜府向來謹慎,今日也不知怎么了,竟然就這么不假思索便說出了口。
正想著該如何補救,誰知瑾娘卻好似不曾在意,只道:“這兩本我幼時已學(xué)完?!?/p>
蘇螢聽得松了一口氣,倒顯得自己多心了,心中對瑾娘有些歉意。于是主動攀談道:“姐姐如今讀的什么書?”
瑾娘心中一動,有意無意地瞧了一眼在前方走著的杜衡。不經(jīng)意間,聲量大了幾分,道:“閑來無事時,我倒是會翻翻《春秋左傳》這本經(jīng)典?!?/p>
杜衡身形一頓,停了片刻后,才繼續(xù)朝著垂花門去。
瑾娘這一句,不僅隱隱帶著與蘇螢較量才學(xué)的意味,更是特地說與杜衡聽的。
她之前說的幼時便已讀完《女誡》《內(nèi)訓(xùn)》并非虛言。她母親從前是京城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貴女,所抄經(jīng)文也曾供奉至菩提寺中,她的字自然深得其母親傳。
只是,母親所教,皆是以教養(yǎng)高門正妻為目的。她不是科考的學(xué)子,這《春秋左傳》自是不曾學(xué)過。只不過她常從父親口中聽說,只知此為四書五經(jīng)之經(jīng)典,備受讀書之人推崇,僅此而已。
沒料到,此話果真引起了衡表兄的注意,瑾娘心中微喜,看來表兄的確頗為欣賞有才情的女子。
然而,瑾娘只看到了杜衡因她提起《春秋左傳》而一怔,卻全然未曾察覺,她身邊的蘇螢在聽了她的話后,也同樣一怔。
只因《春秋》與《左傳》不是一本,而是兩本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