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夫人,這是我與母親親調(diào)的桂花烏龍。初入口或覺微澀,然回甘極長,飲之齒頰留香。文清覺得此茶正合時節(jié),寒意褪盡,春意盎然,還請夫人品鑒?!?/p>
許文清從一旁丫鬟捧著的托盤處,身姿裊裊地端著茶盞遞至程氏身旁的案幾上,舉手投足,一派溫婉端方。
此時許夫人也讓杜衡入了座,許文清隨之端著茶盞,轉(zhuǎn)至杜衡座前。
她并未言語,也未拿眼去瞧杜衡,然而她兩頰粉腮早已將她心思顯露。她輕輕地放下茶盞,朝著杜衡微微福身。此刻,若是杜衡抬眼,便能見她低眉柔順,羞中帶怯,還有那欲語還休的小兒女之態(tài)。
許夫人看著女兒離去,故意道:“你這孩子,怎么也不和你杜家兄長說句話?!?/p>
隨之笑對程氏說:“瞧瞧,杜夫人才夸了她,她就露了怯了,這孩子不經(jīng)夸,不經(jīng)夸??!”
程氏忙圓場道:“許夫人太自謙,我瞧著許小姐什么都好,見外人大方知禮,這才是大家千金之德。不知誰家公子能有福氣,娶到您家小姐?!?/p>
許夫人一聽,笑而不答,只拿眼瞧著端坐在下首,卻未曾飲茶的杜衡,道:“姻緣之事,自有定數(shù),眼下嘛,還是靜待花開為好?!?/p>
不知是不是湊巧,這許小姐才剛奉完茶離去,便有下人來報。說是許尚書回府,聽聞杜夫人與杜公子前來做客,遂請杜公子前去一敘。
許夫人心下暗嘆,真是女大不中留,文清才一眼,便已將心交出,轉(zhuǎn)身就去催她父親。生怕這杜衡不知春闈已改,倉促備考,耽誤了名次。
只是程氏還在,她可不能表露得那么明顯,免得讓人瞧出了端倪。這女婿啊還是靠著他們家,倚著他們家,女兒往后的日子才能好過。
杜衡道了聲失陪之后,便經(jīng)小廝引領(lǐng),出了花廳,穿過一截回廊,轉(zhuǎn)入一靜謐院落。
小廝帶著杜衡入院上階,在書房前止步,輕聲言道:“公子請?!?/p>
杜衡整了整衣襟,抬步邁入。
書房之中,許尚書坐于案首,案頭筆墨方研,一卷《禮記》正攤其上,側(cè)旁壓著數(shù)頁批注。
“杜衡,拜見許大人?!?/p>
許尚書抬眼望他,微一頷首,語聲不疾不徐:“免禮。坐罷?!?/p>
杜衡的父親曾是他的下屬,為人謹(jǐn)慎謙遜,做事勤勉。但是這樣的官員千篇一律,不算搶眼。唯一能讓他記得的,便是杜克勤有一才名遠播的兒子。
旁人可能都是逢年過節(jié),以討教為名上門獻禮。而杜家,只要杜克勤帶上兒子上門,兩手空空也不緊要。
三年多的光景一晃而過,沒想到這杜衡倒是越發(fā)玉樹臨風(fēng),怪不得他的掌上明珠連等都不愿意等,借敬茶之際近身相看之后,便前來撒嬌,讓他快些同杜衡說一說春闈之事。
女兒自是情竇初開,只顧得了眼前,卻看不見之后??勺鳛楦赣H的,絕不能如此視短,否則又怎能年近四十便已坐上禮部尚書之位。
只見他指了指案頭一則筆記,道:“適才正讀《禮記》,忽有所思。書中言:‘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先治其國;欲治其國者,先齊其家;欲齊其家者,先修其身。’”
“人人皆知修身之重,然而卻未必人人能修其身,這是為何?”
杜衡一聽,立刻起身應(yīng)道:“回大人,《論語》有言:‘一日克己復(fù)禮,天下歸仁焉?!资ト怂?,正是此理。修身之難,難在克己。世人雖知當(dāng)修其身,然能日復(fù)一日自持者,終究寥寥。故修身者少,能治國安天下者更少。”
許大人聞言點頭,隨即反問:“既如此,圣賢之道豈非空言?”
杜衡不假思索,道:“大人所言極是。天下大道,若無一人踐行,確實如空谷回響。然大道雖遠,行者漸至。圣賢教化,旨在存心養(yǎng)性??婆e設(shè)科擇才,便是為道擇人。莘莘學(xué)子,十年寒窗,走的正是圣賢之道?!?/p>
許大人略略頷首,面上已有幾分贊許之色,語氣也和緩了許多:“你這上屆解元之名果真不虛,可見你平日下足了工夫。有些人縱使博覽群書,卻也不能引經(jīng)據(jù)典,學(xué)以致用?!?/p>
他頓了頓,將書頁合上,似是不經(jīng)意道:“今年春闈將提前于六月初五。主考官人選已定,是河南出身的鄒學(xué)正,其人素以考問時政與經(jīng)義兼顧著稱,尤喜將律例與儒經(jīng)并舉。”
說至此,許大人微一抬眸,看著杜衡,意有所指地道:“你若真有心,便趁這四月之機,潛心研磨,此番科場未必不能有所成?!?/p>
杜衡返回花廳之后,許夫人便喚來一名小丫鬟。丫鬟湊近她耳畔低語幾句,許夫人聽罷,看向杜衡的笑意更甚,還不住地點頭。
程氏一面看著,一面心中大喜。她的衡兒,自然經(jīng)得起考教。
不知不覺,日頭已偏西,也到了該告辭的時候。
許杜兩位夫人自廳中出來,攜手緩步前行,談笑不止,不多時行至二門前院。
此時杜衡已命仆人將馬牽至院外,正候在門前。
忽聽遠處巷口傳來馬蹄踢踏之聲,節(jié)奏穩(wěn)健,他循聲望去,竟是才見不久的袁大公子,袁頌。
袁頌亦是略感意外,只見他看了杜衡一眼,又掃過門前仍在話別的許、杜兩位夫人,那神情登時一目了然。
他翻身下馬,舉步上前,先向兩位夫人拱手致意,又令隨從呈上一小包,道:“許伯母,家父從浙江老家稍了些特產(chǎn),家伯便讓我送些給許伯父。”
可見袁許兩家素來交好,許夫人似早知其性情,笑著點頭,只讓人接下,道:“多謝你家伯父、伯母。”
說著,便向程氏略一介紹:“這位是內(nèi)閣大學(xué)士袁大人的子侄,袁頌?!?/p>
袁頌當(dāng)即上前一步,拱手一禮,笑道:“小侄袁頌,拜見杜夫人。實不相瞞,昨日小侄有幸在品文會上與杜兄結(jié)識,只覺相見恨晚?!?/p>
他雖平日率性不羈,對長輩卻一向得體嘴甜,程氏聽后察覺是大家公子,且又與衡兒相識,忙頷首致意,
許夫人笑著邀袁頌入內(nèi)坐坐,他卻擺手婉拒,旋即走至杜衡身旁。
只見他拍了拍杜衡的馬鞍,背過身,壓低聲音笑道:“許府千金,貴女典范,然而能進許府門的公子,可沒幾個。”
繼而輕哼一聲,似笑非笑地道:“杜公子,莫非腳踏兩舟,亦是君子之道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