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此時,那漫天佛陀之中,緩步走出一位尊者。
此佛面容和煦,目含悲憫,手托一座寶塔,內(nèi)里琉璃光華流轉(zhuǎn),正是東方凈琉璃世界的教主,藥師琉璃光王佛。
他先是合十一禮,向著四方天地,而后才將目光落在孫悟空三人身上,語調(diào)溫和,不帶半分火氣:“三位道友神通廣大,貧僧素有耳聞。今日之事,或有諸多誤會?!?/p>
“燃燈師兄性情剛直,言語間若有冒犯之處,貧僧在此代為致歉。”
“只是冤家宜解不宜結(jié),我佛門與三位并無宿怨,何苦非要鬧到這般兵戎相見,傷了和氣的地步?”
太白金星聽了,心中暗自搖頭。
到了此刻,佛門還想這般輕描淡寫地揭過去,未免將這三位煞星看得太輕了。
他心知若無人應(yīng)答,只怕那猴王立刻就要發(fā)作,連忙上前一步,躬身行禮道:“藥師佛言重了。今日之事,曲直分明,并非一句誤會便可了結(jié)?!?/p>
“方才阿儺、伽葉二位尊者,口口聲聲,言我天庭偏袒陸凡,助紂為虐?!?/p>
“又言佛門之所以坐視南贍部洲災(zāi)劫,乃是因此獠在西牛賀洲掀起殺戮,致使佛門元?dú)獯髠灶櫜幌?。?/p>
“此一番言論,老道實(shí)不敢茍同?!?/p>
“其一,陸凡為何會與佛門結(jié)怨?此事的前因后果,在座諸位,想必心中都有數(shù)?!?/p>
“是他父母被賊人所害,他上山討要公道,佛門非但不給,反倒將其打?yàn)檠?,欲要?zhèn)壓?!?/p>
“試問,若此事發(fā)生在諸位佛陀、菩薩身上,又當(dāng)如何自處?”
“其二,西牛賀洲之亂,究竟是陸凡一人之過,還是佛門處置不當(dāng),逼人太甚所致?”
“他最初所求,不過是懲治元兇?!?/p>
“可佛門是如何做的?一路追殺,欲置之死地而后快。這才有了后續(xù)那一番玉石俱焚的慘烈景象?!?/p>
“若論罪魁,佛門難道就沒有半點(diǎn)干系?”
是啊......
天庭眾仙官聽了,心中更是透亮。
原先還有些人礙于佛門勢大,不愿多言,此刻聽金星一說,都覺得心頭那點(diǎn)憋悶之氣舒暢了不少。
是啊,凡事總得講個理字。
你佛門做得,別人便說不得了?
這天底下,還沒有這樣的道理。
那漫天佛陀之中,眾菩薩、羅漢的面色,就有些微妙了。
被人當(dāng)著三界同道的面,這般揭了老底,臉上實(shí)在是掛不住。
尤其是一些年輕的揭諦、金剛,本就血?dú)夥絼?,此刻更是面有怒色,只是礙于長輩在此,不敢發(fā)作。
而藥師佛、大日如來這等身份的古佛,只是垂下的眼簾,遮住了眸中的真實(shí)情緒。
他們心中都明白,今日這事,已然從一樁私怨,演變成了一場道統(tǒng)之爭。
孫悟空三人固然是導(dǎo)火索,可真正讓局面至此的,卻是佛門與天庭,或者說佛門與道門之間,積壓了千百年的矛盾與嫌隙。
此刻,若應(yīng)對不好,失了人心,那佛門大興的勢頭,怕是真的要在此處拐個大彎了。
一片沉寂之中,文殊菩薩自青獅背上緩緩起身。
他對著太白金星微微合十,稽首一禮。
“金星此言,字字珠璣,理路分明,貧僧佩服?!?/p>
他一開口,便先認(rèn)了太白金星話語中的道理,這讓不少人都有些意外。
“金星所言之前因后果,確有其事。然則,世間萬法,皆有緣法?!?/p>
“一飲一啄,莫非前定。陸凡父母之死,乃一樁人間慘事,此為一因;其后佛門處置,亦有失當(dāng)之處,此為又一因。然眾因匯聚,所生之果,卻是西牛賀洲血流成河,萬千生靈涂炭?!?/p>
“此果之烈,已遠(yuǎn)遠(yuǎn)超出了當(dāng)初之因。”
“譬如凡間農(nóng)人,見田中有惡草,自當(dāng)鋤之?;蛴昧^猛,傷及禾苗,此乃不慎?!?/p>
“可若因此不慎,便任由那惡草瘋長,以至整片良田荒蕪,顆粒無收,那便不是不慎,而是大禍了?!?/p>
“陸凡此子,心性已入魔障,其存在本身,便已是那株惡草?!?/p>
“我佛門鋤草,或有手段欠妥之處,可其本心,卻是為了護(hù)住西牛賀洲這片佛法之田。”
“金星只看到了鋤草之時傷了禾苗,卻未曾想,若不除此草,他日之禍,又將伊于胡何?”
說罷此處,他又轉(zhuǎn)向南贍部洲之事,面上現(xiàn)出悲憫之色:“至于南贍部洲之劫,金星所言,亦是實(shí)情。我佛門受人間香火,理應(yīng)護(hù)佑眾生?!?/p>
“然,金星可知,此番西牛賀洲之亂,動搖的,并非僅僅是幾座寺廟,幾萬僧眾的性命,而是佛法在西牛賀州的根基?!?/p>
“根基乃人心之向背,是眾生之信仰。陸凡所行之事,殺僧毀寺還在其次,最毒辣者,是誅心。”
“讓西牛賀洲的信眾,不再信佛,不再敬僧。此舉,無異于釜底抽薪?!?/p>
“南贍部洲之災(zāi),是皮肉之苦,是身受之劫。此劫雖重,然只要天道尚存,人間秩序尚在,終有恢復(fù)之日?!?/p>
“可西牛賀洲之劫,卻是挖心之痛,是慧命之殤。一旦信仰崩塌,正法不存,那才是萬劫不復(fù),永墮沉淪!”
“我等在此護(hù)住燃燈師兄,并非為了一已之顏面。燃燈師兄乃過去佛,是我佛門道統(tǒng)的象征?!?/p>
“護(hù)住他,便是護(hù)住我佛門在三界的法統(tǒng)與尊嚴(yán)。若連此都護(hù)不住,任由人隨意打殺欺辱,那我佛門又談何去救度世人?”
這道理繞來繞去,終究還是一個意思:
佛門的臉面,比凡人的性命重要。
佛門的根基,比人間的災(zāi)劫重要。
正當(dāng)這寂靜有些凝固之時,一聲壓抑不住的嗤笑,毫無征兆地打破了這莊嚴(yán)的氣氛。
笑聲發(fā)自孫悟空。
他初時只是低笑,那笑聲在他胸腔里滾動,引得肩頭微微聳動。
接著,笑聲越來越大,越來越響,從嗤笑變成了朗聲大笑,最后竟是捶胸頓足,笑得前仰后合,連手中的金箍棒都險些握不住。
“嘻嘻嘻嘻嘿嘿嘿哈哈哈哈!笑死俺老孫了!真是笑死俺老孫了!”
他這一笑,笑得是肆無忌憚,笑得是石破天驚。
那漫天佛陀臉上莊嚴(yán)的寶相,被這笑聲一震,都裂開了幾道縫。
“你這......你這潑猴,笑些什么!”
阿儺尊者色厲內(nèi)荏地喝道。
孫悟空好容易止住了笑,用棒子杵著地,直起身子,一雙火眼金睛之中,滿是毫不掩飾的譏誚。
他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指,遙遙指著文殊菩薩,開口說道:
“俺老孫笑你們這些滿口慈悲的佛陀菩薩,竟是這般不要臉皮!”
他這話一出,不啻于平地起驚雷。
眾仙官皆是心中一跳。
孫猴子還是這般口無遮攔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