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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五十七章 西苑眾生相

錢指揮看向田百戶,問道:“暫停吧,延后處理,如何?”

田百戶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,他身為北鎮(zhèn)撫司的掌刑官員,不知有多少冒死直諫大臣在他手上走過一遭。

當年拷打楊繼盛時,就是他動手上刑的。

但那些死諫和白榆這本子相比,看似都是不要命,但卻有著一個本質的不同。

那些死諫基本上只針對一個特定目標,要么攻擊嚴嵩,要么力勸皇帝,并不明確牽涉第三方。

而白榆這本子的最炸裂之處在于,不只是攻訐大學士徐階,而且還是明晃晃的幫助嚴黨攻訐徐階。

等于是硬生生把兩位閣老拽上了決斗臺,制造出了一個非常大的因果。

于是田百戶就同意了錢指揮的意見,“可以暫緩審案,先稟報緹帥。”

審案最重要的不是看對方到底有沒有罪行,而是看對方身上的因果。

白榆身上背著這么大一個因果,要是審到最后,濺自己一身血就不值當了。

白榆仿佛早就預知了這個結果,他沒說什么,拍拍衣服上的灰塵就走人了。

在通政司那邊,白榆的本子按照正常程序流轉著。

所到之處,效果堪比手拿菜刀砍電線,一路火花帶閃電。

看到這生猛本子的經手人,無不大受震撼,上次產生類似感覺時,還是六年前楊繼盛大罵嚴嵩。

最后這個本子以最快速度,連過了通政司、司禮監(jiān)文書房、秉筆太監(jiān)、掌印太監(jiān)幾道人手,中午時候送到了嘉靖皇帝面前。

之所以沒讓內閣經手,是因為這本子涉及到嚴黨和徐階,內閣根本處理不了,反而還得避嫌。

不過肯定還是抄了一份節(jié)略,同時送給閣老們傳閱。

西苑直廬沒有秘密,沒半個時辰,入直大臣們都知道了。

永壽宮后殿,萬壽帝君嘉靖皇帝坐在蒲團上,神態(tài)淡漠的看完眼前的本子。

然后轉頭對旁邊的司禮監(jiān)掌印太監(jiān)黃錦問道:“白榆是誰?”

帝君又記不起白榆是誰了,由此可見,遠在外面的人想讓皇帝記住自己有多難。

如今帝君年紀老了,雖然精明還在,但精力和記憶力都衰退,這是自然現(xiàn)象。

何況這位帝君沒少吃各種丹藥,對腦子多少有點影響。

更關鍵的是,作為一個皇帝,要接觸的人名實在太多了。

想象一下,就算不那么勤快,每天也要翻閱一批重要奏疏,這里面至少幾十個人名。

也就是說,每天最少有幾十個紙面上的名字從皇帝腦子里過一遍。

一個月下來就是上千,誰能完全記住那么多名字?

黃錦的狀態(tài)其實和皇帝差不多,作為司禮監(jiān)掌印太監(jiān),他每天看到的名字甚至比皇帝還多。

如果不是白榆各種操作,硬生生讓黃錦記住了這個人,面對皇帝的詢問,黃錦還真可能答不上來。

斟酌了一下,黃錦又發(fā)現(xiàn),“白榆是誰”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原來很不好回答,因為白榆的身份和事業(yè)過于跳躍了,很難一句話說清楚。

想了想后,黃錦決定從皇帝最可能關心的地方說起,奏答道:

“白榆就是在兩個月前,提出嘉靖朝四十周年獻禮工程、在京城修建祥瑞白路的那個錦衣衛(wèi)百戶?!?/p>

說到獻禮工程這個概念,嘉靖皇帝終于有點印象了,“原來是此人?!?/p>

黃錦又補充道:“他現(xiàn)在不是百戶了,正式身份是國子監(jiān)監(jiān)生,還是今年的貢元。”

這身份跨度之大,讓嘉靖皇帝也愣了一下,又繼續(xù)問道:“他是陸炳的人嗎?”

黃錦答道:“肯定不是,陸炳正在想方設法的弄死他。”

嘉靖皇帝頗感意外,權術頂級的他心里已經做了猜測。

他本來懷疑這白榆可能是陸炳的人,所以在嚴黨和徐階之間挑事,為隱藏在幕后的陸炳牟利。

而后嘉靖皇帝又問:“那白榆是嚴嵩或者嚴世蕃的人?”

黃錦答道:“應該不是,他和嚴黨發(fā)生過數(shù)次沖突,最近被嚴世蕃在科舉方面下死手封殺。”

嘉靖皇帝終于有點懵了,那這白榆總不能是徐階的人吧?

還是說,朝廷里面還藏著連他這皇帝都不知道的其他勢力?

看這種本子,第一步是先弄明白上書之人的動機,然后再說其他。

但嘉靖皇帝現(xiàn)在卻看不出白榆的動機,于是就合上了手里的本子,對黃錦吩咐說:

“明日午時,朕要這個人的所有資料,盡可能詳細!

讓錦衣衛(wèi)和東廠各自送一份,不得互相串聯(lián)!”

以嘉靖皇帝之權術水平,也不得不承認,這個本子是一道難題。

尤其是“請復查工程”這條,簡直深邃難解,一般人只怕連這條題目都看不懂。

嘉靖皇帝雖然暫時把白榆的本子留中不發(fā)了,但本子的節(jié)略抄選已經在永壽宮外面流傳。

在陸炳的牽頭下,大佬們前幾天剛輪番討論過一遍白榆,規(guī)劃了一下白榆的未來,所以對這個人名還有印象。

沒想到,轉眼間就看到了這么生猛的本子。

就像是放了一個大炮仗,最要命的是,誰也不知道這大炮仗會往哪里炸,每個人都覺得很危險。

西苑面積最大的直廬里,首輔嚴嵩看著抄來的本子節(jié)略,整個人都像是被電麻了。

作為一位飽經風雨、已經八十多高齡的老奸臣,就像是一塊僵化的朽木,心態(tài)輕易不會麻,但今天破例了。

我們嚴黨什么時候多了一員如此勇猛的部將?

你白榆以為自己是誰???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?

無組織無紀律!

還有,你是不是徐階和陸炳派來的臥底,在這里反串?

面積第二大的直廬里,徐階想破口大罵,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臟詞。

陸炳到底怎么管的錦衣衛(wèi)?從哪個褲襠里把這個叫白榆的玩意漏了出來?

“請復查工程”這條簡直觸目驚心,他徐階還能不清楚,工程能不能復查?

如果非要較真的嚴格復查,他徐階就要替皇帝背黑鍋,人頭落地!

白榆這人看來就是被陸炳逼到了絕境,所以才發(fā)了瘋一樣,不惜代價的搞事!

“我欲成魔不平鳴”,應在我這了是吧?

早就警告過陸炳,專心對付嚴黨就好,不要因小失大到處節(jié)外生枝!

言猶在耳,果然好的不靈壞的靈,這隱患就成真了!

面積第三大的直廬里,經常不為人知的次輔呂本則有一點小小的、與別人不同的幻想。

如果勢頭迅猛、名望出眾、皇帝青睞的三輔徐階被按下去了,自己這個次輔位置不就穩(wěn)了?

如果最敬愛的嚴首輔不幸被絆倒了,那按照規(guī)矩自己這個次輔向前挪動一下,不就變身為首輔了?

如果什么都不做,就能平平安安的躺贏,那就實在太好了。

面積并列第四大的直廬里,成國公朱希忠想喝點小酒。

他心情既慶幸,又后怕,喝點小酒才能平復波動。

幸虧強行按弟弟朱希孝退了出來,不然這次沒準也要被大炮仗炸一下。

乍一看,白榆的表現(xiàn)好像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,動手完全不知輕重。

可是朱希忠又覺得不太對,白榆真是這樣的人嗎?

一個愣頭青在屢屢迫害下,還能一直活蹦亂跳的活到今天?

另一間面積并列第四大的直廬里,太保左都督緹帥陸炳想喝點大酒。

他能猜到,此時在其他幾間直廬里,可能都在大罵他。

因為是他一直在刺激白榆,但又反反復復的搞不死,結果現(xiàn)在養(yǎng)出一個這么瘋癲的大炮仗。

就是小閣老嚴世蕃最瘋的狀態(tài)下,也沒這么瘋!

什么陸炳啊,改名叫笑柄吧!

還有,為什么本子里提到了徐階、雷禮,提到了嚴黨一干人,卻對他陸炳卻只字不提?這是看不起誰呢?

正在陸炳咬牙切齒時,錦衣衛(wèi)總衙那邊又來請示,現(xiàn)在還審不審白榆?怎么審?

“按正常流程辦!”陸炳毫不猶豫的指示。

他就不信了,這把明明事實俱在,還能搞不定白榆這侵吞公款罪名!除非老天瞎了眼!

陸炳又對隨從指示:“傳我話,另外多派人監(jiān)視,給我盯死了!”

另外幾間條件最差的直廬里,中生代F4袁煒、嚴訥、郭樸、李春芳躲在各自房間里。

但他們又帶著一點點小興奮,窺測著外界的動靜。

反正他們主要任務是供奉青詞、詩文和修書,參與實務不多,又沒接觸過白榆。

大炮仗再怎么炸,也炸不到他們身上。

要是有前輩為此倒了霉,他們這些后輩可以幫著寫墓志銘什么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