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凡仁在午時醒來,他看了看桌上母親準備好的粥食,并沒有著急動筷子,而是起身翻找自已的儒袍,儒袍下擺的灰黑依然清晰無比,他伸手摸了摸,忍不住想起了昨夜的那場大火。
木頭燒斷的脆響以及周圍人的疾呼聲都無法掩蓋大火本身的聲音,就像是一頭巨獸粗重的喘息。
他的心底在此時生出了悔意。
不過就在他準備打水來清洗一下這些污垢時,身后有一道人聲響起。
“二郎?!?/p>
那聲音很熟悉,可又很陌生,只是聽著便勾起了他小時候的回憶,那是他每次犯錯母親抿著嘴發(fā)出的低音,是極端生氣的時候反而會平靜的母親特有的語氣。
他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聽過了,因為他已經(jīng)長大了,母親已經(jīng)好久都沒有這么與他說話了。
他回過頭看,母親正握著掃帚站在門口,她好像已經(jīng)在那里站了很久,一直在等史二郎醒來。
“母親?!笔范蓮埧?,發(fā)現(xiàn)嗓子有些澀。
“你已經(jīng)長大了,大到高過了我,也高過了房檐,我一直認為你會變得很懂事,會成為這個家里的頂梁柱?!笔纺傅穆曇艟徛?,卻壓的史二郎有些喘不過氣來,“你總說我不懂這個,不懂那個,娘總是相信你,因為你識字,你讀書,你有出息?!?/p>
“母親!”史二郎抬起頭想說些什么,打破這個氛圍。
“可你。。。太讓我失望了。”史母的語氣忽然落了下去,虛弱又無力。
史二郎站起身,他想去扶住母親,因為他擔(dān)心這個狀態(tài)下的母親會傷到身體。
“跪下!”史母看著走近的二郎,大聲的叫道,老太太用掃把頭狠狠地抽打史二郎的肩膀。
史二郎的肩頭并不感到有多么疼,但是心里卻難受的要命,他看著這樣的母親就覺得自已到底是多么的不孝啊。
他緩緩跪倒,史母喘著氣看著她最驕傲的兒子問道:“你知不知道,于家大郎出事了?”
史二郎一愣,抬起頭來。
“你不知道也沒關(guān)系,我告訴你,林佳人晌午已經(jīng)被御林軍的接走了,因為她家大郎在昨晚被儒生用火設(shè)伏,如今生死不明!”史母舉起掃帚猛地揮下,正中史二郎的臉,留下一道清晰的紅印,“我問你!”
“你知不知道于家大郎是誰!?”
啪!又是一掃帚!
“是那個怕你被我打死,抱著你跑過胡同的男人!”
啪!
“是咱家沒柴火,給咱家砍了一冬柴火沒讓你凍死在那年寒冬的人!”
啪!
“是那個你發(fā)燒昏厥,背著你一路找醫(yī)館的人!”
啪啪啪!史母使勁的甩動著掃帚,最終掃帚直接脫手而出,掉在了地上,她指著史凡仁,喘著氣尖聲叫道:“他是你的恩人!救命恩人!是你。。。林阿姐的丈夫?。 ?/p>
最后幾個字喊出來,史母終于撐不住了,她捂著臉老淚縱橫,她家欠了于家一輩子也還不清的恩,當(dāng)年蟲災(zāi),她抱著史凡仁挨門挨戶的求糧,只求一口飯能讓她擠出點奶來!
只有林佳人,把家里最后一點豆子交給了她。
可如今,她的兒子竟然殺了于家的男人,這讓一輩子都要強的史母如何能有顏活著啊!
“母親!母親!是兒子的錯!都是兒子的錯!”史凡仁慌了,他見過母親哭,在他小時候,家里沒有飯吃的時候母親會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小聲的哭。
在他辱罵先生的時候,母親打了他,然后半夜給他上藥,也偷偷地哭,可眼淚滴到了他的背上,碰到傷口,引起沙沙的疼。
但他沒見過母親哭的這么傷心,就像是一堵堅固的墻會在風(fēng)中掉下一些灰塵,可這次卻整個歪倒而下。
“但兒子沒有,絕對沒有襲擊于大哥!兒子萬不能做那等事的!您相信兒子!我是母親教大的?。 笔范晒蛑驳绞纺干砬?,他抱住史母,不斷地說著,“兒子昨晚沒去參加集會活動,一直在書院和教習(xí)研究那尉公子的戲曲來的!真的!您可以去問問教習(xí)!”
史母依然在哭,可她還是伸手摟住了史二郎,一邊仰著頭發(fā)出老邁的哭嚎,一邊輕輕拍打著史二郎的后背。
母子二人抱著哭成一團,只聽到史母低聲的說,“兒??!兒啊!娘求求你!不要再去了!娘怕啊!怕你殺了人,也怕人殺了你?。?!”
“娘!”史二郎紅著眼站起身,看著史母的眼睛,認真道:“兒子不去了!兒子陪著娘!”
房間里,濃淚滾落,母子似乎終于要達成和解。
此時房門聲響。
史母一愣,心里一緊,應(yīng)當(dāng)是林佳人回來了,不知于林俊的。。。情況怎么樣了?她不敢再想,趕忙抹了把臉要去開門。
可忽然被史二郎一把拉住,老太太回過頭道:“兒啊,逃避解決不了問題,你于大哥。?!?/p>
但史凡仁卻只是搖頭,“娘,不對?!?/p>
史老太太沒反應(yīng)過來哪里不對,她看著史凡仁站起身,緩步走向房門,才忽然意識到,這敲門聲不對,院門明明沒有開過,怎么會直接來敲房門呢?林佳人怎么可能直接進院的呢?
那門外是誰?
史凡仁拉開門,向外看去。
門口站著一個不認識的男人,他笑盈盈的看著房內(nèi)的母子,挑眉開口問道:“你是史凡仁?”
史凡仁周身一陣發(fā)寒,他不認識這個男人,但。。
他認識這個男人身上的黑袍,皇都人都認識。
“有人檢舉你昨夜參與了安康坊大火,煩請你隨我回一趟污衙?!蹦莻€男人伸手在黑袍中掏出了一塊令牌,上面龍飛鳳舞的寫著“污衙”二字。
屋子里此時安靜的可怕,以至于史母甚至可以聽到自已的心跳聲,慢的像是已經(jīng)死了。
“?。?!”忽然史凡仁一聲大喊,他整個人一甩手,一道明光咒就砸向?qū)Ψ健?/p>
沒人會相信什么進污衙走一趟這種話的,因為那和自殺的區(qū)別并不算太大,拼盡全力放手一搏才是正常人的選擇。
“當(dāng)眾襲擊官吏,抗拒執(zhí)法,罪加一等?!蹦呛谂勰腥诵α诵?,伸手前探,一把拉住了史凡仁的衣領(lǐng),然后猛地一拽,史凡仁就被拉到近處,而迎接他的則是一個極具觀賞性的膝頂。
“嘔??!”史凡仁捂著肚子軟倒,黑袍人依然提著他的衣領(lǐng),好像剛剛只是捏死一只蟲子。
“放開我家二郎!”史母揮舞著手沖了上來,她不能看著自已的兒子進入污衙。
“我們有明令,不得傷害無關(guān)人?!焙谂勰腥丝粗悦嗖睦先?,嘆氣道:“所以一直以來處理這種事都缺乏有效地手段?!?/p>
“不過好在,沒有規(guī)定不能懲罰犯人。”說完他又笑了。
咔嚓!一聲脆響。
緊接著是一段如狼嚎般地痛呼,史凡仁整個人在地上扭曲成一團,他的大拇指被直接掰斷了。
“老人家,你如果繼續(xù)上前,下次斷的就是他的命根子?!焙谂勰腥擞H和的看著史母,就像看著一個玩具。
史母的臉慘白一片,兒子的慘叫每一刻都在沖擊著她的心神,好半晌,老邁的聲音響起,“我兒子是儒生,你們不能不審而判!”
史母終究是挺住了,她搖搖擺擺的站在那里,看著對方。
黑袍男人無趣的撇了撇嘴,似乎有些遺憾對方?jīng)]有給出應(yīng)該有的有趣反應(yīng),他輕輕搖頭道:“放心,我們會按章程辦事的。”
說罷,男人提著史凡仁往外走去,院子外黑色的囚車停了數(shù)輛,痛呼和呻吟聲隱隱可以傳到路人耳中。
史母又開始感覺天旋地轉(zhuǎn)了,但她知道自已不能倒下,因為一旦倒下,兒子就徹底沒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