施家老祖母笑了笑,受苦兩個字在對別人說出口時往往是最輕的,“直到有一天,我來到了游歷南洲的最后一站玉蟾宮。那日天明,蟾宮的人帶我去拜見了一下白玉蟾祖師,我那時雖心死,但畢竟是要面對最古老的圣人,所以我穿上了自已最好的儒袍,久違的上了薄妝?!?/p>
“可見到的卻只是一個背影,他完全沒有回頭看我,我窘迫如往常,粗略的介紹了自已,說自已無所依靠?。”蝗伺艛D??!還來打擾祖師觀月,實在厚顏等等?!笔┘依献婺傅穆曇綦S著海風(fēng)飄起,讓人忍不住聯(lián)想到那白色的背影。
“我不記得具體自已說什么了,只覺得說了好久,然后某一刻,他忽然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,然后說?!笔┘依献婺覆挥浀米砸颜f了什么,但卻將白玉蟾的每個字都記得很清楚。
“九洲之大尚能容月色,何多一人?你穿著如此好的衣服,停在哪里不是停?既然修的是獨善自養(yǎng),便也該學(xué)會尋地自存了?!?/p>
白玉蟾說完便轉(zhuǎn)回頭去,不再看她了。
施家祖母愣在原地,她聽懂了但有些沒有反應(yīng)過來,這位圣人在問自已。
你要儒門獨善自養(yǎng),自已作為一個孺子竟然不會尋地自存嗎?
白玉蟾看的很透徹,這位儒門天驕在年輕的時候耗費太多心力與人辯經(jīng)爭論,掉進了她自已做成的書筐里,忘了如何踐行自已的道,只記得怎么論證自已的道了。
你只是背后無所依靠罷了,可身上卻還有著華麗的衣袍,心中還藏著天下的大道,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?又是為了什么而痛苦呢?
施姑娘不記得自已是怎么離開蟾宮的了,她只知道在此之后,她在南洲有了一塊小小的地,并不富饒,但完全可以養(yǎng)活自已,所以那地方雖然叫南亭,卻并不難停。
是謂南亭不難停,無依豈無衣。
。。。
“我沒想到,天下最能看透我道的不是我自已,而是那孤懸天頂?shù)脑铝??!笔┘依献婺篙p聲感嘆道。
姚望舒和懷素都沉默了,這件事顯然沒有見于任何記載,白玉蟾竟然點撥過施家這位老祖母,他把‘獨善自養(yǎng)’從儒學(xué)上摘了出來,告訴她要先從自獨善,已自養(yǎng)開始做起。
“之后我就開始了自已的生活,結(jié)了婚,成了家,擴大了房子,走到了如今?!?/p>
施家老祖母簡單的概括了自已的后半生,這當然很隨意,與那波瀾起伏的前半生相比簡直差了太多,不夠精彩,不夠傳奇,但也正是在這安穩(wěn)的后半生里,她才意識到如何踐行自已的道,她真的踏上了屬于自已的圣途。
“我欠南洲一段大道,也欠玉蟾祖師一個人情?!边@是施家老祖母最終的點題,她講了這么多,只是在講自已要這么做的理由。
不是投靠道門,也不是背叛儒門,只是歸還一段過往,報答一次恩情。
懷素輕輕點頭,這是很充足的理由,他認可也贊同。
“可我呢?”他開口問道。
施家老祖母有這么做的理由,但他懷素卻沒有欠南洲大道,也沒有欠白玉蟾人情,他憑什么要幫著儒門的敵人血月獨夫呢?
你們不論想讓我做什么,總要給我一個幫你們的理由吧!
“你的理由已經(jīng)在前面等你了?!笔┘依献婺感α诵Γ疽鈱Ψ嚼^續(xù)往前走。
懷素自無不肯,三人沿著唐真的線安靜而緩慢的前行,兩位老人腳步遲緩認真的看著腳下的路,年輕的姑娘腿腳敏捷,于是有余力看著地上那根線。
走了百米左右,云層忽開,明亮的月色潑灑了下來,此時他們已經(jīng)來到獨木川的中點,這里也是如今獨木川的核心,因為線的斷處就在這里,由于前不久,有人曾擅自闖關(guān),讓玄甲軍丟了顏面,所以如今這里便增加了不少布置,比如帶著術(shù)法加持的拒馬和一些可以阻敵的陣法。
但此時這些小布置都已經(jīng)被摧毀的不成樣子,拒馬從中斷開,陣法被踩的稀爛,高大的白胡子老頭孤身站在斷口處。
他看到三人走來,便從背上卸下了一直緊縛的重物,那東西尺寸剛好正巧卡在兩線之間。
落下后便深陷地中,只有一半露在外面,可這一半也有一人多高半人多寬。
那是一塊灰白色的石碑,樣式古樸,甚少雕琢,表面有很多起伏,像是奇石,但細看又覺得確實是一塊人造的碑。
“這是什么理由?”懷素看著這東西和那老人問道。
“你的書道還差多少?”施家老祖母開口反問。
“師姐是想學(xué)白玉蟾,替我點撥一二?”懷素想了想,搖頭道:“師姐天縱奇才勝我許多,但書道與儒學(xué)相通甚少,我講了你未必聽得懂,你想的也不會是我要的?!?/p>
“我自是比不上他?!笔┘依献婺笖[手,她如何能點撥懷素的書法,當今天下就沒人能指點懷素,只有他指點別人。
“但南洲之地還算廣闊,修道之苦也總有奇才,所以我點撥不了你,但南洲卻可以為你布道。”
懷素皺眉,他有些不懂,什么叫南洲為我布道?南洲還有隱藏的書法大家?
“圣道之遠,如隔海望川,若想抵達彼岸,需要一艘船,你書道名揚天下,寫得最好的就是跨入準圣時寫的那個‘人’字,據(jù)說如今還被鐫刻在了清水書院第五塊碑石上?!笔┘依献婺纲澷p的看著懷素。
“但它終究不是道,只是接近道的一個字?!?/p>
懷素面色平靜,他卡在此處已經(jīng)很久了,久到別人提起也無法讓他心生波瀾。
“我們?nèi)羰悄芙o你一個真正有圣道的字,你便能再進一步了?!笔┘依献婺干焓州p輕摸了摸那石碑,語氣就像是在教育晚輩。
“師姐?!睉阉匕櫰鹈碱^,他好像明白自已的理由是什么了。
南洲月牧希望自已可以欠南洲一段大道,他壽命將盡,若是能修為進益,便等于欠了南洲一條命。
這當然是個大人情,可即便南洲月牧真的能掏出什么助他圣道的古跡書法來,他也不過是個老邁的準圣而已,在清水書院或者大夏也掀不起什么風(fēng)浪。
準圣再進一步也還是準圣,對南洲之圍的幫助未必就比鐵石和師姐強上多少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