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秀的到來出乎在場所有人的預料。
她更是帶來了個年輕的女人,這女人看著十分普通,與京城里最常見的年輕女人別無兩樣。
唯有一雙眼睛在燭光下泛著幽紫色,顯示出她是異族的身份。
水秀注意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女人的身上,這才開口介紹道:“這位是阿娜,她是……”
“阿娜?”
昭衡帝和裴濟川幾乎同時開口,打斷了水秀的話。
水秀露出困惑的神色,她離京已有數(shù)日,根本不知道皇城里最近發(fā)生的事情。
產(chǎn)房里水仙幾乎奄奄一息,產(chǎn)婆看了看昭衡帝,又看了看水秀帶來的女人。
她明知道現(xiàn)在不是她說話的時候,但若產(chǎn)房里的皇貴妃真的出了事情,萬一皇上一怒之下讓她陪葬……
“皇上、裴太醫(yī)……皇貴妃娘娘如今已然力竭,是否要用龍參的參湯……”
產(chǎn)婆斟酌著,一雙眼睛更是緊張萬分地瞧著昭衡帝與裴太醫(yī)。
無論是誰,趕緊來個人接手吧!
她從事這行已經(jīng)數(shù)十年了,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奇怪,甚至可以稱得上詭譎的生產(chǎn)!
剛才皇貴妃娘娘誕下第一位小皇子后,肉眼可見地全身的生機衰敗下去。
無論是產(chǎn)婆還是醫(yī)女,均不知水仙的體質,這個關于水仙體質的秘密,只有裴濟川知道。
產(chǎn)婆習慣性地去詢問裴濟川,得到的卻是讓她無論如何都要盡力延遲皇貴妃娘娘產(chǎn)程的命令!
昭衡帝其實不用產(chǎn)婆告訴他,他如今一顆心全系在了產(chǎn)房里的水仙身上。
此時產(chǎn)房里,除了偶爾傳出醫(yī)女的聲響——
“娘娘,您堅持住……”
除此之外,別無其他聲音。
昭衡帝垂落在身側的手早已攥成拳,骨節(jié)因用力泛著骨色。
水秀察覺到他的目光望過來,本有些懼怕高高在上的皇帝的她,如今因姐姐的安危也顧不上了。
她生怕皇上會拒絕,甚至去母留子,急沖沖道:“皇上,阿娜是姐姐唯一的希望,她說她有能救下姐姐的辦法……”
這回,她的話沒說完,竟再次被阿娜打斷。
“阿娜沒有說,阿娜來了便會救?!?/p>
除了那雙眼,沒有半分似是異族的少女,一開口說出的是口音頗重的官話。
水秀未曾想,阿娜竟會這么說。
她露出驚訝的表情看向身旁阿娜,“什么?你從來沒說過,阿娜,你答應要救我姐姐的!”
“阿娜從來沒有答應,都是你的一廂情愿罷了?!?/p>
阿娜的話音剛落,產(chǎn)房里就傳來了醫(yī)女的驚呼聲。
“娘娘……參湯呢?!”
“快拿參湯來!”
裴濟川連忙收起震驚的眸光,快步小跑回到產(chǎn)房那邊,并厲聲吩咐讓人拿來最后一點龍參制成的參湯。
產(chǎn)房的門簾一掀開,撲鼻而來的就是一股近乎濃重的血腥氣。
就算是身為醫(yī)者的裴濟川,也從未進過血腥氣幾乎都要濃稠在空氣里的房間。
他一邊強自冷靜,來到水仙身旁為她診脈。
脈象已經(jīng)虛弱到即使靜心都快摸不著的地步了!
裴濟川讓人將參湯端來,親自用銀針檢驗過,才讓醫(yī)女將最后的龍參湯灌下。
裴濟川守在床榻邊,看著在四周明黃色里凸顯得愈發(fā)蒼白、毫無血色的臉。
他將手搭在水仙幾乎探不到的脈搏上,心沉入了谷底。
龍參的效力正在她體內(nèi)飛速流逝,如同杯水車薪,根本無法阻擋那源自體質本源的衰敗。
她的呼吸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會停止,臉色灰敗得沒有一絲生氣。
裴濟川掙扎地望向水仙仍然高聳的腹部,他知道,那里還有一個孩子!
拖延生產(chǎn)只是一時,可新生兒不可能一直拖延下去!
如果真到了那個時候……恐怕,他要親手剖腹取子!
擅長醫(yī)術的裴濟川,此時也面露悲愴地跪在了榻邊,為榻上的女人祈福。
神啊……救救她吧!
——
產(chǎn)房外,水秀急得眼淚直流,抓住阿娜的胳膊。
“阿娜!求求你!你要什么都可以,救救我姐姐!”
阿娜的目光卻越過水秀,直直看向渾身散發(fā)著駭人低氣壓的昭衡帝。
她并未跪下,只是微微躬身,用那帶著異域口音的官話,清晰而平靜地說道:
“尊貴的皇帝陛下,阿娜可以一試。但有兩個條件?!?/p>
昭衡帝咬緊牙關,斂眸瞧著她,眸底滿是怒意。
“說!”
“第一,”阿娜伸出一根手指,“阿娜施術時,需絕對清凈,產(chǎn)房不得有任何人窺視打擾?!?/p>
“”第二,若阿娜僥幸成功,救回皇貴妃娘娘與兩位皇子,請尊貴的皇帝陛下下旨,破格允準阿娜以女子之身,進入太醫(yī)院供職?!?/p>
她紫色的眸子里,閃過了一抹野心,“并請尊貴的皇帝陛下將此事昭告天下?!?/p>
女子入太醫(yī)院?還要昭告天下?
此言一出,連馮順祥都倒吸了一口涼氣。
這簡直是聞所未聞!
然而,產(chǎn)房內(nèi)水仙一聲幾不可聞的、如同瀕死的痛苦哀鳴,徹底粉碎了昭衡帝所有的猶豫。
他目光如雷霆般落在阿娜身上,雖是同意,但狹長的眸中存著警告。
“朕準了!只要能救仙兒,莫說太醫(yī)院,便是你要爵位,朕也給你!不過……”
他話鋒陡然一轉,殺意凜然,“若她與皇兒有任何不測,朕必讓你,及你背后所有關聯(lián)之人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!”
阿娜雙手合成一個異族的禮節(jié)手勢,深深躬身。
“尊貴的皇帝陛下請放心,阿娜既開口,必竭盡全力,與娘娘……同生共死?!?/p>
“好!”
昭衡帝猛地一揮手,“所有人,退出產(chǎn)房!裴濟川,在門外候著!”
一聲令下,產(chǎn)婆、醫(yī)女們?nèi)缑纱笊猓~貫而出。
裴濟川則緊緊守在門簾處,隨時準備應對不測。
產(chǎn)房的大門被緊緊關上。
門外,昭衡帝負手而立,他的身形看似挺拔,從旁邊看去還是如同一切盡在掌握的帝王。
但若細看,便能發(fā)現(xiàn)他背在身后的雙手緊握成拳,甚至小幅度地微微顫抖。
在昭衡帝身后,水秀緊張地依偎在聽露身邊,只覺一雙手冰涼無比。
馮順祥以及其余宮人皆是垂首侍立,連大氣都不敢喘。
門內(nèi),起初是一片死寂,隨即響起了一陣低沉而奇異的吟唱聲。
那調(diào)子蜿蜒曲折,帶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,仿佛在與無形的存在溝通。
緊接著,一股混合著多種草藥的奇異香氣從門縫中飄散出來,隱隱約約,馮順祥連忙擔憂地看向昭衡帝。
他生怕這不明的氣味會對昭衡帝產(chǎn)生影響,可昭衡帝此時也不似能去偏殿的樣子,馮順祥只得走到裴濟川身旁,低聲吩咐這個年輕的太醫(yī)一些事情。
時間一點點流逝,就在昭衡帝幾乎要按捺不住,強行闖入之時......
產(chǎn)房內(nèi)那古老的吟唱聲終于停止。
隨即,一道洪亮無比的嬰兒啼哭聲,猛地穿透門板,響徹整個乾清宮!
緊接著,是阿娜滿臉疲憊地從產(chǎn)房出來,她的身上和手上還沾著鮮紅的血跡,那是水仙的血。
她用十分疲憊,卻沉穩(wěn)的聲音道:“恭喜皇上,皇貴妃娘娘平安誕下兩位皇子,母子平安?!?/p>
阿娜話音剛落后,乾清宮便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。
緊接著的,是上至昭衡帝,下到產(chǎn)婆醫(yī)女的狂喜!
“生了!兩位皇子......姐姐沒事!”
水秀喜極而泣,與聽露抱在了一起。
昭衡帝緊繃的身體猛地一松,竟踉蹌了一下,被馮順祥及時扶住。
但昭衡帝還是強繃著,示意讓裴濟川進去看一眼。
裴濟川在昭衡帝的授意下沖入產(chǎn)房。
片刻后,他快步走出,臉上帶著激動的紅光,跪地稟報:“皇上!蒼天庇佑!皇貴妃娘娘脈象雖虛弱,但已趨于平穩(wěn)……”
“兩位小皇子雖不足月,但哭聲洪亮,暫無大礙!”
“好......好!”
昭衡帝這才放松下來,連道兩聲好,心中巨石終于落地。
一向雷厲風行的帝王,此時卻宛如虛脫,黑眸里竟有一瞬閃過淚意。
他目光銳利地看向一旁垂手而立的阿娜,此刻在他眼中,這神秘的異族女子是具有真才實干的!
“馮順祥!”
“奴才在!”
“傳朕旨意!”
昭衡帝聲音帶著難以壓下的喜悅,“巫女阿娜,救駕有功,賜黃金千兩!”
聽到千兩黃金,阿娜面色沒過多變化,直到昭衡帝說出后面,她才虛弱地笑了。
昭衡帝:“著內(nèi)務府即刻擬旨,特授阿娜太醫(yī)院醫(yī)官之職,擇日上任!將此破格錄用之恩典,明發(fā)天下,以示朕求賢若渴,不拘一格!”
他狂喜之中,又宣告道:“皇貴妃江氏,于國有功,為朕延綿皇嗣,勞苦功高,賜黃金萬兩,東海明珠十斛,蜀錦百匹……”
“其日常份例、儀仗,皆比照皇后份例供給!”
昭衡帝狂喜之下,竟然給出如此恩典。
在這后宮里,金銀財寶大家都有,但象征身份的儀仗……那是最尊貴的、能凸顯皇帝恩寵的賞賜!
“為大皇子、二皇子誕育之喜,為皇貴妃鳳體安康祈福,朕要大赦天下!除十惡不赦之罪外,余者皆可酌情減等!”
“曉諭六宮,皇貴妃需靜心休養(yǎng),任何人無朕手諭,不得以任何理由前往禮和宮打擾!”
旨意下達,昭衡帝再也按捺不住,不顧產(chǎn)房血氣未散,親自走入室內(nèi)。
在剛才他擬旨的時候,產(chǎn)房已被簡單清理。
即便如此,空氣里仍殘留著淡淡的血腥氣。
足以窺見剛才的兇險。
水仙疲憊不堪地昏睡在榻上,臉色依舊蒼白,但眉宇間那抹將死的灰敗已然褪去,呼吸平穩(wěn)悠長。
昭衡帝輕輕坐在榻邊,伸出手,極其小心地撫過水仙汗?jié)竦念~角,將她一縷粘在頰邊的發(fā)絲溫柔地撥開。
“仙兒……朕的仙兒……”
他低啞地喃喃自語,眼中是失而復得的萬千柔情。
“朕在這里守著你?!?/p>
窗外,晨曦微露,驅散了漫長的黑夜,金色的晨曦照亮了剛經(jīng)歷了兇險的乾清宮。
新的一天,開始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