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親王從登第客棧出來后,緊鑼密鼓地進了宮。
他仗著親王府“遇襲”,強詞奪理地讓宗人府暫時解除了他的監(jiān)禁,并以最快的速度更衣進入皇宮。
明明周硯率人過去,只劫走了碧落,端親王更是毫發(fā)無損。
可他為了入宮,愣是自傷了左臂,如此才能遵循祖制,強行解除皇上對他的監(jiān)禁。
乾清宮內,空氣似有實質,沉如凝冰。
昭衡帝端坐于龍椅之上,他的身上還披著明黃色的外袍,衣襟微亂,顯然是剛從榻上起身。
水仙侍立在一旁,她低垂著頭看不清神色,唯有微微收緊的指尖泄露了她內心的波瀾。
這時殿外傳來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,伴隨著太監(jiān)尖細的通傳:“太后娘娘駕到——端親王求見——!”
如此短暫的時間,端親王竟然能尋了太后一同過來,足以見得他的準備完全。
話音未落,太后已被嬤嬤扶著,面色冰冷地踏入殿內。
緊隨其后的,正是端親王,他手持一卷文書,左臂還包扎著染血的繃帶。
他在看到站在昭衡帝身旁,惴惴不安的水仙的一刻,臉上的憤慨便壓不住了,甚至還有一絲勝券在握的得意。
穩(wěn)了。
端親王心想。
“皇上!”
太后不等昭衡帝開口,便先聲奪人,她憤怒地剜了水仙一眼。
“哀家今日前來,是要你主持公道!看看你這位好皇貴妃,究竟做了些什么事!”
端親王立刻上前一步,他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悲憤,他語出驚人道:
“皇兄!臣弟要彈劾瑾皇貴妃水仙!”
他冷哼一聲,“皇貴妃指示一位青樓女子,潛入臣弟府中,行刺宗親,更兼其身染惡疾,意圖傳播,其心可誅,歹毒至極!”
端親王咬牙切齒道:“此等蛇蝎婦人,如何配居皇貴妃之位,協(xié)理六宮?!”
他隨即,又拽上了自己的近衛(wèi),讓其作證今夜他們追著劫走碧落的人一直追進了登第客棧。端親王絲毫不提,他并未在登第客棧尋到帶傷的碧落。
端親王反復強調,那登第客棧是水仙之父經(jīng)營,這是朝野皆知的事實。
“皇兄明鑒!”
端親王慷慨激昂,他腰背挺直地站在那里,倒是真的有種超然瀟灑之態(tài),憤然的模樣也似是被奸人所害的正直人士。
“那碧落已然承認,是受皇貴妃指使!此女出身微賤,心術不正,如今更是膽大包天,竟敢謀害宗室!若不嚴懲,何以正宮闈,何以安社稷?!”
端親王呈上來的,是他假造的碧落的畫押。
反正現(xiàn)在他找不到碧落,而水仙若是讓碧落出來作證,那就是側面證明指示碧落的人是她!
端親王賭的就是水仙不敢承認,不敢將碧落帶上來,于是他堂而皇之的造假栽贓。
太后適時地嘆了口氣,與端親王配合得很好。
“皇帝,哀家早就說過,此女非是良善。”
她冷哼一聲,恨恨地看著水仙。
“如今竟做出此等駭人聽聞之事,斷不能輕饒!為了皇室清譽,為了后宮安寧,必須嚴懲不貸!依哀家看,應即刻廢去其位分,打入冷宮!”
一想到水仙安排的那個賤人進了端親王府,甚至還很可能給瑞兒染上那種臟病......太后便想生啖其肉,生飲其血!
這個賤人!別說冷宮了,她真希望這個賤人去死!
殿內空氣凝固仿佛實質。
四周伺候的宮人都屏息凝神,低垂著頭,不敢發(fā)出絲毫聲響。
端親王與太后兩人氣勢洶洶,證據(jù)一件接著一件,恨不得下一刻就將她貶入塵埃里。
水仙能感受到那如同實質的惡意,她微微抬眸,顫抖的目光看向龍椅上的昭衡帝。
然而,預想中的質問或太后期待的帝王之怒并未到來。
昭衡帝甚至沒有去看端親王呈上的偽造出的“畫押”。
他緩緩抬起眼睛,目光帶著憤怒,卻不是沖向旁邊水仙的。
昭衡帝薄唇緊抿,冰冷如寒潭的目光直直地釘向站在太后身邊的端親王臉上。
那眼神深處,是壓抑了太久的刻骨恨意。
太后覺得有些不對勁,她心中忍不住一空,就在太后為了緩解這種莫名的緊張,想要說些什么緩解的時候,昭衡帝開口了——
“皇弟,你口口聲聲指控皇貴妃......”
昭衡帝并未責怪水仙,反而話鋒一轉,提起另一件事來。
“朕這里,也有一事,積壓多年,今日正好問你?!?/p>
他微微前傾身體,目光鎖死端親王,一字一句,若是話語有形,這一刻幾乎要砸死端親王。
“朕只問你一事......當年,溫嬪之事,是否是你構陷于她?”
什么?!
他聽到了什么?!
端親王臉上的憤慨,和以為要將水仙拉下馬而露出的得意,幾乎在一瞬間僵住。
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他臉上褪去,端親王沒有任何心理準備,會時隔這么多年,在昭衡帝這里聽到這個名字!
“皇兄!你……你何出此言?!溫嬪她……她是難產大出血而死,與臣弟何干?!”
端親王垂在身側的手忍不住顫抖,他下意識就想栽贓給水仙,“一定是她!皇兄,您可不能輕信這個妖女之言!”
一旁太后,更是渾身巨震。
她的面上閃過了一抹難壓的復雜神色,有憤恨、有恐懼、有心虛......
昭衡帝在母后那張逐漸衰老的臉上反復用目光掃過,唯獨,沒有看到驚訝的神色。
她,果然知道!
“皇帝!”
太后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,試圖穩(wěn)住局面。
“陳年舊事,何必再提?那溫嬪自己行為不端,與人私通……”
“住口!”
昭衡帝猛地拍了下龍椅的扶手,冰冷的聲音低沉里透著憤怒,聲音不大卻震得太后與端親王身心俱震!
“溫嬪性情高潔,光風霽月!與朕之間,清清白白,只有知己之誼,從未有過半分逾越!”
他的眼前,似是閃過了那個溫婉柔順的女子。
當時,他是皇子,她是妃嬪。
一次宮中家宴相見,她不知他太子的身份,輕聲問他母妃是誰。
向來沉穩(wěn)的太子殿下不知為何那一瞬心中掠過戲謔,隱去自己太子的身份,逗弄她是她走錯,誤入群臣休息住所。
已經(jīng)過去了這么多年,他還記得那一刻她驟然慌亂的神色,以及漸漸變粉的臉頰......
然而。
“是蕭翊瑞!是朕的這個好皇弟!他當年求愛不成,便心生歹念,強逼于溫嬪!如果不是他,溫嬪現(xiàn)在還活得好好的!”
他目光痛心而憤怒地射向被揭露真相后,臉色慘白抖如篩糠的端親王。
“你為了滿足一己私欲,逼死妃嬪,更讓父皇對朕心生隔閡!”
“蕭翊瑞,你的良心何在?!”
最后,他猛地轉向已然呆滯的太后,痛心疾首地質問:“母后!事到如今,真相大白!你還要一味偏袒這個心腸歹毒、罪孽深重的孽障嗎?!”
太后被兒子那從未有過的,如同看陌生人般的眼神看得心頭俱顫。
她張了張嘴,卻發(fā)現(xiàn)所有辯解的話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。
然而,多年來的偏心讓她下意識地想要尋找替罪羊。
太后猛地指向一直靜立一旁的水仙。
“即便……即便瑞兒有錯,那也是陳年往事了!與今日何干?皇帝!你看看這個水仙!她就是個禍水!若不是她狐媚惑主,引得你們兄弟相爭,怎會……”
“夠了!”
昭衡帝厲聲打斷,他一步踏前,以一種絕對保護的姿態(tài),將水仙牢牢護在自己身后。
“仙兒是什么人,朕比誰都清楚!她從未在朕面前挑撥過任何是非,是你們,是你們步步緊逼,處處設計!”
他的聲音在殿內回蕩,徹底擊潰了太后對水仙的追責。
“朕信她,遠勝于信你們這些所謂的骨肉至親!”
這句話,如同最沉重的宣告,讓太后生氣至極,可昭衡帝不等她發(fā)火,就不再看他們慘白的臉色。
他深吸一口氣,壓下翻涌的情緒,不顧太后的痛苦,下旨道:
“端親王蕭翊瑞,構陷妃嬪,行為不端,證據(jù)確鑿!著即革去所有官職爵位差使,褫奪親王封號,貶為庶人,圈禁宗人府,嚴加審問,依律論處!”
“太后偏私失察,縱子行兇,著即日起禁足慈寧宮,無朕旨意,不得擅出,宮中一應事務,皆不得再過問!”
旨意一下,如同最終審判。
端親王如何也沒想到,他本以為的穩(wěn)勝的一局,竟然輸?shù)萌绱藦氐祝?/p>
太后踉蹌一步,幾乎栽倒,她看著龍椅上那個陌生而決絕的兒子,心中終于明白原來昭衡帝不再是那個從小顧忌著她的兒子,他如今已經(jīng)是一個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!
昭衡帝不顧太后崩潰而哭的聲音,他頹然地坐回龍椅上,朝著早就等候在旁邊的侍衛(wèi)揮了揮手。
侍衛(wèi)鐵面無私,他們是皇上的近衛(wèi),只聽皇上的命令。
他們分成兩邊,半請半脅迫地帶走了太后與端親王。
乾清宮終于再次安靜。
昭衡帝閉著眼睛,他的心中并沒有復仇成功的快意,只剩下滿滿的空虛。
好似從他的心底破了一個洞,黑色的、沉默的、仿佛能將一切情緒都吸入其中的黑洞。
就在這時,他感受到了水仙緩緩蹲下,她伏在他的膝頭,溫柔的眸子似鏡面照著憔悴的他。
“臣妾在這里......”
水仙抬起白玉般細膩的手,堅定地握住了他的手。
她的皮膚細膩柔軟,溫熱的、令人安心的、更是此刻他最需要的。
昭衡帝俯身,用最實際的動作尋找著自己的存在。
他掠奪著她的呼吸,吞咽著她的溫暖。
空掉的他被她填滿。
終于。
終于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