轎輦行得又急又穩(wěn),深冬的風裹挾著細碎的雪沫,撲簌簌地打在厚重的轎簾上,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。
水仙端坐其中,攏在袖中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,帶來些尖銳的痛感,幫助她維持著絕對的清醒。
腦海中,前世記憶翻涌,好似浮現在眼前。
時疫蔓延時,無論是高高在上的宮廷皇城,還是普通百姓,人人自危。
起初只是零星的病人,發(fā)展到后面,京城的長街上掛滿了白布,各家各戶都有哭聲傳出……那慘狀如同噩夢。
但緊接著,裴濟川昨日密報的內容浮現心頭。
藥方雖未完備,但已有七八成把握,只缺關鍵藥材。
此行雖有風險,但更是徹底攥緊帝心的絕佳時機!
而且……
水仙的眼前閃過前世她身處紅宵館里,看到的在這皇城里一輩子都看不到的凄慘景象。
只有到最高處,她才有機會改變蕓蕓眾生的命運!
世間種種,向來是風險與機遇并存,她必須去!
乾清宮寢殿里。
藥氣與一種難以形容的沉悶氣息交織彌漫。
昭衡帝躺在明黃的龍榻上,面色是不正常的潮紅,劍眉緊皺,額上覆著降溫的打濕布巾。
往日里深邃銳利的眼眸此刻顯得有些渙散,呼吸更是微微粗重,隱約帶著肺音。
殿門被推開的聲音驚動了他。
因他去慈寧宮侍疾時,防范周全,昭衡帝的癥狀算不上極重,但遭罪難受一點不少。
他費力地掀開眼皮,當看清逆光中那道纖細曼妙的身影時,他黑沉的眸底驟然爆出一抹亮光,如同溺水之人看到浮木。
但那光芒只是一閃而逝,隨即被洶涌的怒火,以及隱藏在黑眸深處的恐懼取代。
因在意,而恐懼。
“胡鬧!”
他看著水仙的目光疲憊中透著威嚴。
他板著臉低聲呵斥,聲音因高熱而沙啞。
“誰讓你來的?出去……立刻給朕出去!”
他試圖坐起,卻一陣眩暈,以手扶額半晌才穩(wěn)住自己的身子。
水仙對他的呵斥充耳不聞,不退反進,徑直快步走到龍榻邊,毫不猶豫地跪坐在腳踏上,裙擺散開如同綻開的花朵,最中間的她便似嬌嫩纖長的花蕊。
對著帝王冰冷似寒潭的目光,水仙卻絲毫不怕,伸手便去探他額頭的溫度。
指尖觸碰到那片滾燙的嚇人的肌膚,她的眼圈倏地就紅了,水光瞬間氤氳了視線。
“皇上若有事,臣妾獨活……又有何益?”
淚珠似是強忍卻難耐,滾落在她白皙的臉頰上。
兩世的經歷已經能讓她輕易地落淚動情,每次動情,都是真情。
水仙也精通可以隨時將心收回來的辦法罷了。
這些,昭衡帝都不知情。
他的心因水仙的淚滴而柔軟,看著她泫然欲泣的模樣,看著她眼底那份毫不作偽的憂心,他有了在乎,更有了軟肋。
昭衡帝強忍心底眷戀,抬手想推開她,卻被她搶先一步,反手將他的大手緊緊握住。
因他現在高燒不退,水仙的柔荑顯得格外冰涼而柔軟。
那微涼的觸感,奇異地安撫了他身體的燥熱與生病的難受。
“時疫兇險……仙兒,聽話……出去……你若染病……”
明明妃嬪侍疾是老祖宗定下的規(guī)矩,可昭衡帝仍然不舍得她受罪。
這場病的痛苦,他知道,他寧愿自己承受十倍痛苦,也不愿她涉險分毫。
“那便同病同苦。”
水仙不顧昭衡帝的勸阻而俯下身,以自己的額角輕輕抵住他汗?jié)竦念~角。
水仙知道,病中的人最是脆弱。
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,即使如高高在上的帝王,也不外如是。
他雖然這樣說,但是昭衡帝的理智與克制在說話。
沒有一個病人不孤單,沒有一個病人不渴望陪伴。
她故意說著任性的話,明知道昭衡帝能聽懂她為了留下陪他,什么話都會說。
“臣妾不怕死,只怕……只怕皇上不要臣妾相伴?!?/p>
果然,昭衡帝感到動容。
她在他生病后的第一時間趕到他的身邊,如今又怕他繼續(xù)趕她離開,竟說出這樣的話。
水仙哪里是這么任性的人,他知道,她如今說出這些聽起來離譜的話,只為了陪伴在他的身邊。
昭衡帝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愛過,世人皆權衡利弊,企圖從他身上得到什么……權利、地位、榮耀……
只有她……只有她……
昭衡帝終是潰敗般閉上眼,男人的喉結劇烈滾動,將她的手攥得死緊,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贖。
“傻仙兒……”
他的薄唇輕抿了下,帶著些粗糲的觸感,最終印在了水仙細膩的手背上。
接下來的一日,水仙衣不解帶,親自侍奉湯藥,晝夜不離昭衡帝榻前。
她將煎好的藥汁仔細吹涼,一勺一勺,耐心地喂入昭衡帝口中,即使他昏沉中下意識抗拒,她也柔聲哄著,直至他咽下。
外面不是沒有妃嬪想要侍疾,可昭衡帝一概不見。
隨著病程發(fā)展,他的神智昏昏沉沉,偶爾不清。
殿外時不時地傳來些吵鬧的聲音,不是后宮妃嬪,便是前朝世家重臣。
話里話外不過就是說水仙“狐媚惑主”、“恃寵而驕”的言論。
如今水仙代掌鳳印,不必聽他們在耳邊聒噪,便直接下令讓侍衛(wèi)將那些聲音過大的人拖下去,勿要擾了昭衡帝的清凈。
昭衡帝無論清醒與否,都全然默認水仙的處理。
水仙也不急于陶醉在一時的權高位重里,演戲演全套,這便是她兩世記憶下的利器。
水仙打心底在乎著昭衡帝,當他因高燒汗透寢衣,水仙便屏退宮人,親自用溫熱的濕帕子,輕柔地為他擦拭身體,動作小心仿佛對待珍寶,沒有絲毫嫌棄。
在他被夢魘纏繞,不安囈語時,她便握著他的手,在他耳邊柔聲哼唱起記憶里模糊的小調,那婉轉輕柔的調子,奇異地撫平了他的眉頭。
侍立在外間的太監(jiān)宮人,透過縫隙窺見內里情景,無不被皇貴妃這份情深義重、不顧自身安危的舉動所震撼。
次日。
昭衡帝的高熱終于暫時退去一些,他悠悠轉醒,意識恢復清明。
第一眼,便看到水仙蜷縮在一旁的小榻上,身上只隨意蓋著一件他的外袍,正淺眠著。
昭衡帝的視線在她睡夢里仍然緊攥著他的外袍上停留了一瞬,心中無比熨帖。
她……真的在乎慘了他!
昭衡帝靜靜凝視著她的睡顏,心口灼燙一片。
整日的辛勞讓水仙累壞了,即使是外間侍奉的小太監(jiān)敏銳地發(fā)現醒來的帝王,緩步撩簾走進來的腳步都沒驚醒她。
昭衡帝沖著侍奉的宮人做了一個不要打擾水仙的手勢,他安靜地在宮人的幫助下,換了件干爽柔軟的寢衣。
結束后,他用了補湯后恢復了些力氣,便揮手讓宮人下去。
寢殿只剩下他與水仙二人,昭衡帝來到水仙的榻邊,抬手用修長食指的外側輕撫過她的臉頰。
男人眸底醞釀的,是化不開的情意。
“得妻如此……夫復何求。”
水仙本就淺眠,被他細微的動作驚醒,猛地睜開眼,也顧不得禮節(jié),立刻伸手去探他的額頭。
察覺到那駭人的熱度確實降了下去,她眼中瞬間迸發(fā)出毫不掩飾的欣喜,整個人都明亮了起來。
“皇上……您退燒了!”
她的聲音帶著雀躍,在這一刻竟有些純真之態(tài)。
昭衡帝看著她為自己一點好轉便如此開懷的模樣,心中軟成一片。
他輕扯了下唇角笑了,雖然還因臉色蒼白,但眸色卻很黑,冬日湖面般倒映著水仙的身影。
“待朕痊愈……仙兒,朕必不負你?!?/p>
水仙似是這個時候才察覺到自己剛醒的狼狽神態(tài),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然而此時的笑顏落在昭衡帝的眼里,卻比任何的景象還要治愈。
然而,就在此時。
在昭衡帝暖意融融的目光里,水仙忽然擰緊了眉頭,以手掩唇,側頭到一旁輕咳了一聲。
“皇上,臣妾只是......”
水仙還未說完,昭衡帝便不聽她掩飾,抬手探在了水仙的額頭上。
已經退熱的昭衡帝,只覺得自己的手被猛燙了下。
“仙兒......”
昭衡帝薄唇緊抿,眸色幽深。
他不再顧忌兩人距離,抬手將水仙攬進了懷里。
她,發(fā)熱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