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清晨,天色未明,一封措辭激烈的彈劾奏章便已遞至御前。
彈劾者正是與盧寶華素有舊怨,且家族與劉太傅政見不合的王御史。
奏章中,他言辭犀利,直指太醫(yī)院院判盧寶華罪狀:
他批盧寶華玩忽職守,于太后病重,宮中需嚴加防范之際,行蹤詭秘,屢屢擅離職守,易將病癥外傳民間,為禍百姓!
且結(jié)黨營私,排擠打壓太醫(yī)院內(nèi)正直同僚,致使太醫(yī)裴濟川無故失蹤,疑遭其毒手!
這封奏章來得突然,并未引起朝臣的著重關(guān)注,以為只是王姓御史沒事找事。
畢竟,現(xiàn)在朝臣還未完全確認慈寧宮是時疫,只以為是普通風寒。
至于彈劾里提到的裴濟川,也沒有人想要關(guān)心他,畢竟自他進入太醫(yī)院,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、融入不了其他太醫(yī)之間的異類。
不過,雖然昭衡帝仍在慈寧宮侍疾,但大太監(jiān)馮順祥時刻關(guān)注前朝動向,見此彈劾內(nèi)容涉及太醫(yī)院的裴濟川,以及慈寧宮的太后。
他不敢怠慢,立刻設法將消息遞入了慈寧宮偏殿。
昭衡帝剛侍奉完太后用藥,聽聞此訊,勃然大怒!
“盧寶華!他好大的膽子!”
昭衡帝深知裴濟川是水仙在太醫(yī)院的唯一信任的太醫(yī),而且也是他一手提拔上來,破格錄取進太醫(yī)院。
于公,身為帝王,他自然要關(guān)心臣子安危。
于私,裴濟川已經(jīng)救了數(shù)次水仙,他怎能對裴濟川的失蹤坐視不理?!
昭衡帝當即下旨,命京兆尹協(xié)同皇城司,立刻徹查盧府!
若有違抗,格殺勿論!
圣旨一下,官兵迅速包圍了盧府。
盧寶華尚在夢中,便被五大三粗的官兵從床上拖起,鎖鏈加身。
他驚慌失措,高聲喊冤,卻無人理會。
搜查的官兵之中,混入了水仙早已安排好的,身手矯健的小太監(jiān),他們身著官兵制服,混在隊伍里,趁著盧府上下雞飛狗跳,人心惶惶之際,他們目標明確,直撲后院東北角的廢棄地窖。
地窖入口果然有人看守,甚至還想在官兵闖入盧府的時候?qū)ε釢⑷藴缈凇?/p>
幸好水仙的人去的突然,去得及時,幾個盧府家丁還未動手的時候,就看到了幾個氣勢洶洶的官兵(小太監(jiān)假裝)而來,一看他們身穿的官衣,那幾個盧府家丁瞬間嚇破了膽,稍作抵抗便被制服。
水仙的人親自打開地窖沉重的木門,一股混雜著灰塵味和血腥氣的污濁空氣撲面而來。
地窖深處,裴濟川被鐵鏈鎖在墻角,衣衫襤褸,身上帶著明顯的鞭痕與污漬,嘴唇干裂,顯然受了折磨且水米未進多時。
這都是這些日子以來,盧寶華為了撬開他的嘴,獲得治疫的方子的言行逼供。
然而,即使經(jīng)歷了這一系列非人的折磨,但他眼神依舊清亮,看到來人并非盧府爪牙,眼中瞬間爆發(fā)出希冀的光芒。
“裴太醫(yī),皇貴妃娘娘派我等來救你出去!”
小理子派來的人低聲道,迅速上前砍斷鎖鏈。
裴濟川虛弱地點了點頭,強撐著想要站起,卻因體力不支而踉蹌。
來人立刻將他背起,在混亂中悄無聲息地撤離了盧府,按照水仙的指示,將他安置到了一處絕對安全的秘密宅院,并立刻請了可靠的大夫前去診治。
禮和宮中,水仙很快收到了裴濟川已被安全救出、盧寶華下獄的消息。
她坐在窗前軟榻,望著院中凋零的草木,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“盧寶華,你貪慕權(quán)勢,殘害同僚,甚至不惜以時疫害人......多行不義必自斃啊!”
——
裴濟川這邊的危機暫時解除。
然而。
與此同時,登第客棧的地窖里,氣氛卻依舊凝重。
裴濟川那邊的地窖是為了動私刑臨時改成的,登第客棧這邊卻是周硯為了不傳播時疫,自己獨自一人歇在這里。
除了偶爾有人會送來食物與所需用品,這里只有周硯一個人。
周硯反復發(fā)燒,起初還能強撐著起來活動,后面便是燒得躺在床上一動都不能動,神志更是模糊不知道多久,才能稍微有些清醒的時間。
銀珠找來的時候,看到的就是榻上已經(jīng)燒得快沒了半條命,卻還堅持自我隔絕的男人。
銀珠戴著厚厚的面巾,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,這都是之前裴濟川聽聞太后可能是時疫之后,提出的預防之法。
她不顧他人勸阻,在接下來的日子里,日夜不休地守在周硯的病榻前。
周硯高燒不退,時而昏迷,時而因痛苦而發(fā)出模糊的囈語。
他身上滾燙,即使在昏迷中,眉頭也緊緊鎖著,似是在與無形的病魔激烈搏斗。
銀珠一遍遍地用浸了涼水的帕子為他擦拭額頭、脖頸,進行物理降溫。
她嚴格按照裴濟川之前推測的防治時疫之法,用艾草熏烤房間,所有接觸過的物品都反復清洗浸煮消殺。
她熬煮了裴濟川之前初步研發(fā)的清熱退瘟的藥湯,小心翼翼地吹涼,然后用小勺一點點撬開周硯緊閉的牙關(guān),耐心地喂他服下。
很多時候,藥汁會從他嘴角流出,她就毫不氣餒地擦掉,再喂。
周硯的病情幾次反復,一度呼吸急促,肺部似是變成了破落的風箱發(fā)出難聽的聲響,情況極為兇險。
銀珠握著他滾燙的嚇人的手,感受著他生命的脆弱,往日里所有的沉默與克制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。
“周硯……”
她哽咽著,聲音低啞,帶著泣音,“你答應過要護娘娘周全的,你也答應過……要平安的。你醒醒,看看我……你若有事,我……我這些年攢下的,不敢說出口的心里話,要說與誰聽?”
滾燙的淚珠,終于忍不住從她眼角滑落,滴在兩人交握的手上。
或許是她的呼喚起了作用,或許是裴濟川那未完善的藥方終究發(fā)揮了些效力。
就在后半夜,周硯的高燒竟然奇跡般地退下去一些,他悠悠轉(zhuǎn)醒,雖然依舊虛弱,但神志恢復了些許清明。
朦朧的燭光下,他第一眼看到的,就是銀珠那張憔悴不堪卻寫滿了堅持的,隱藏在布巾后面的眼睛。
她的手緊緊握著他的,那微涼而堅定的觸感,如同甘泉涌入他干涸的心田。
周硯心中巨震,他虛弱地動了動手指,回握住她。
他沒有問她何時來的,更沒問她是否心系于他。
在這一刻,周硯不顧自己的感情,只想讓銀珠安然無恙。
“銀珠……你......我生病了......你快走......”
聽到他開口說話,銀珠的眼淚瞬間決堤,她用力地點著頭,泣不成聲。
周硯看著她為自己落淚,為自己擔憂,那雙總是沉靜無波的眸子里,此刻盛滿了對他的情意。
他心中柔軟得一塌糊涂,雖虛弱,卻目光卻灼灼地看向她,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:“等我好了……銀珠……有些話,我……親自對你說……”
兩人雙手緊握,四目相對,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......
......
救出裴濟川后,裴濟川稍微調(diào)整過來了些,就給周硯送去了藥方。
也許是周硯年輕力壯的原因,吃了幾天的藥,糟了幾天的罪,便有了轉(zhuǎn)好的趨勢。
水仙收到宮外銀珠來信的時候,終于緩緩松了口氣。
沒事就好。
心中糾結(jié)與記掛剛剛緩和。
兩個時辰后,從乾清宮傳來的一個消息,卻晴天霹靂般撕碎了水仙難得的平靜。
三日前,昭衡帝剛從慈寧宮侍疾出來。
他心系水仙與孩子,出來后并未第一時間來到禮和宮,而是聽聞之前私下詢問過裴濟川的建議,自己去乾清宮打算住滿五天再見水仙和孩子。
這日午后,昭衡帝額頭滾燙,竟是沒半點預兆地發(fā)起了燒。
消息傳到禮和宮,水仙手中的茶盞“啪”的一聲掉落在地,摔得粉碎!
昭衡帝……他竟然真的染病了!
水仙猛地站起身,壓下心口的難過,聲音清晰而冷靜地下令:
“備轎!本宮要去乾清宮!”
或許此刻她還無法完全厘清自己對昭衡帝究竟是利用居多,還是真的動了心。
但她知道,她不可能,也絕不會,讓他獨自面對這兇險的病魔。
無論前路如何,她都要陪在他身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