騷動引來官兵的注意,也引起了李玄堯的注意。
一動不動的他終于有了反應(yīng),他轉(zhuǎn)身抓緊囚車的圍欄,閉著眼,神色緊張地偏頭聽著聲音。
幾名金吾衛(wèi)提著劍,一邊高聲呵斥,一邊朝江箐珂這邊走來。
明知是死路一條,明知不該感情用事,可江箐珂卻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夜顏被活活燒死。
縱然最初是她堅定地選擇離開,可生離和死別,卻是截然不同的。
收起軟弱,江箐珂面無表情地轉(zhuǎn)身,準備以死相拼。
可未等她跨出半步,便察覺身后有勁風(fēng)襲來。
她本能甩鞭子回身防御,誰知此勁風(fēng)非彼勁風(fēng)。
一件寬大的衣袍猝不及防地兜風(fēng)而來,擋住了她那一鞭不說,還蒙住了她的頭,動作熟稔且麻利地將衣袍裹系在脖頸上。
視線被遮擋的同時,另有人用繩子將她捆綁起來。
“抱歉,抱歉?!?/p>
“各位真是對不住了。”
熟悉卻又意外的聲音入耳,正是那朝三暮四兩名千戶。
“官爺恕罪?!?/p>
“我家小妹得了癔癥,一時發(fā)瘋,沒看住,從家里跑了出來,并非有意鬧事?!?/p>
“這不小心擾了祭天儀式,還請官爺通融通融,別跟我這瘋妹妹一般見識?!?/p>
趙暮四那邊跟金吾衛(wèi)說情求饒,李朝三這邊則把江箐珂扛上了肩頭。
“快放開我!”
被蒙住頭的江箐珂心急如焚,只能胡亂地蹬腿反抗。
祭天儀式就要開始了,金吾衛(wèi)也想盡快息事寧人,便揮了揮作罷。
“既有癔癥瘋子,就關(guān)好了,快滾!”
“耽誤了皇上祭天,讓你們?nèi)祟^落地。”
李朝三和趙暮四點頭哈腰地回應(yīng)了幾句,便扛著江箐珂迅速離開了人群。
待到不遠處的林子里,才把人放下。
拼死趕了大半夜的路,李朝三和趙暮四已經(jīng)累得要斷氣兒。
兩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林間的地上,如釋重負地長喘了一口粗氣。
江箐珂身子扭動,試圖掙脫繩索,可掙扎了半天,也無濟于事。
“朝三哥,暮四哥,求求你們,快放開我?!?/p>
她抽著鼻子,只能哽咽哭求。
“夫妻一場,我不能見死不救?!?/p>
李朝三坐起身,語重心長地勸起江箐珂來。
“放了你,就是讓小姐活活去送死?!?/p>
“我們兄弟倆也同樣不能見死不救?!?/p>
“更何況,小姐若是死了,我倆如何跟江止交代?”
“江止把你這個妹妹當寶貝慣著寵著,小姐今日若死在這里,讓江止以后的日子怎么活?”
趙暮四也附聲勸了幾句。
“這人都是命,就算是那天王老子,都還有劫數(shù)。”
“小姐既已費盡心思試過救過了,也算是仁至義盡?!?/p>
“這人早晚都是一死,咱們這回去打仗,保不齊哪天也嘎嘣死在戰(zhàn)場上了。”
“不過是誰先走誰后走的事兒?!?/p>
“有些人啊事啊的,這藏在心里一輩子,也是種無愧于心的義氣,就別拗著性子白白送命了?!?/p>
“倒不如留著這命回西延去殺敵?!?/p>
掙扎了半天的江箐珂終于安靜了下來。
得益于衣袍的罩裹,她任由眼淚肆意地流著,坐在草地上無聲痛哭起來。
不多時,鐘磬齊鳴,擂鼓隆隆,聲傳九霄,打斷了林中的抽噎。
祭天儀式開始了。
江箐珂泣不成聲地同身旁的兩人道:“我想再看他一眼?!?/p>
李朝三和趙暮四終是于心不忍,起身解開罩在江箐珂頭上的衣袍。
兩人并將她扶起,帶著她朝天壇那邊又走近了一些。
高高的圜丘壇上,香煙裊裊,直上青冥。
曾在夢中出現(xiàn)的那個青銅鼎里則火焰熊熊,冒著黑煙。
火舌激情跳躍,舔噬著懸吊于青銅鼎上的那個人。
烈焰順著血跡斑駁的衣衫迅速向上蔓延,燒得他身體不停地蠕動掙扎。
他無聲地嘶喊,卻只有江箐珂一人聽得到。
火燒斷了懸吊他的繩子,淚水朦朧的視線里,李玄堯就那樣掉進了千斤重的大鼎里。
濃煙滾滾,火星被砸得猛然四濺。
那星星點點于半空之中紛紛揚揚,最后又湮滅成灰,隨風(fēng)四散而去。
妖物祭了天,文武百官和京城百姓們齊聲歡呼。
只有江箐珂癱坐在地,一如母親離世那日一樣,仰面大聲痛哭。
她開始恨自己,可惜那些白白浪費掉的日子。
她不該動不動就置氣不理他,不該任性流掉他們的孩子,也不該出逃離宮,將大把大把的日子都浪費在無關(guān)緊要的事上。
夜顏活得明明這么苦,她該好好疼他愛他的才是。
他明明求過她留下,可她卻狠心丟下他獨扛一切。
她真的是太壞了。
“小姐?!?/p>
略帶哭腔的一聲從不遠處傳來,很快,喜晴從一堆人墻中跑到江箐珂的身旁,跪在地上將她抱進懷里。
“小姐,你怎么又回來了?”
見江箐珂哭得厲害,喜晴也跟著哭得梨花帶雨。
“小姐別哭了,奴婢看著好難過?!?/p>
忽有馬蹄聲從遠處臨近,只見兵部的人又快馬加鞭地趕來稟報。
“急報——西延常林關(guān)失守,西延大將軍江無敗暴斃身亡!”
乍一聽,江箐珂神識恍惚了一下。
她怔怔地癱坐在地上,在喜晴的懷里,望著那個朝壇內(nèi)急奔而去的人。
一種荒謬的虛無感鋪天蓋地而來,壓得人頭暈?zāi)垦?,讓人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(xiàn)實。
江箐珂覺得周遭的世界好像都坍塌了一般,震得她的淚水戛然而止,震得她心頭麻木,情感枯竭。
從西延送到的京城的信,至少都是三日前發(fā)生的。
所以......
她目光無神地盯著那座青銅大鼎,眨了??斩吹难?,問喜晴和旁邊的兩人。
“那人剛剛......說什么?”
李朝三和趙暮四陷在巨大的震驚之中,望著那送信的兵部之人,遲遲未能回過神來。
喜晴亦是難以置信地瞧著壇門內(nèi)的情形。
江箐珂茫然自語。
“父親,暴......斃......?”
“他怎么......會死呢?”
“我咒了他那么多年,他都沒死,怎么就突然死了?”
一日之間,她喜歡的人死了,她恨了怨了多年的親人也死了。
分明是人生大悲之事,江箐珂的淚水卻突然干涸,一滴都流不出來。
朝陽高懸的大晴天,卻突然飄起雪來。
江箐珂緩緩抬手去接,雪花飄飄然地落在她的掌心。
灰白色的一點,沒有化。
手指蜷縮,試圖將其緊攥在掌心,那一點卻又化成了抓不住的塵埃,倒好像是種另類的告別。
而成長有時只是一瞬間的事。